當日傍晚,蒲老將軍率領麾下兩千余殘兵,出榆林南下銀州,不想剛剛抵達銀州境內,就遇上了正巧北上的一隊西夏鐵騎。
雙方短兵相接,在蒲老將軍的帶領之下,借助地形,在己方付出極慘重的代價之后,才勉強將這千余西夏鐵騎打退。
空曠的河谷之中,殘余的宋軍正在收斂同袍的事尸首,聚攏那些西夏騎兵留下的戰馬。
夏夜微風頗涼,黑暗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光明最后的一點余蔭逐漸消散在天際。
夜空漆黑,銀月和群星似乎和人們玩起了躲貓貓的游戲,不知躲到了那個角落,哪片云層之后。
蒲老將軍滿身疲憊,心頭沉重,帶著剩下的殘兵敗將徑直奔著銀州而去。
在蒲老將軍一行身后數十里外,一隊人馬繞過銀州城,一路向南,專挑無人隱蔽、難露蹤跡的偏僻小道,徐徐往往綏德而去。
這隊人馬行進的速度極慢,若是靠近了,便不難看見隊伍之中隨處可見包著繃帶,杵著拐杖,重傷輕傷者不計其數。
此刻的榆林,城頭之上,只剩下數百將士,而且基本上個個帶傷。
城垛后,一面面戰旗被長長的旗桿撐起,在火把行成的昏黃光芒照射下迎風招展,舒展身姿。
飄揚的站旗下,是數百為明知必死,卻仍舊自告奮勇主動請纓,留下來和榆林共存亡,為難逃的同袍們爭取時間的大宋壯士。
“兄弟們!”城樓前的過道里,一個渾身甲胄衣袍破舊臟亂的裨將正在對面前的一眾守軍們進行最后的動員。
“也許是明天,也許是今晚,也許”說著守著,裨將的聲音驟然變得低沉,“也許下一刻!西夏大軍便會再度攻城。”
話雖如此,可裨將的臉上卻不見有半分恐懼害怕,有的只是些許落寞,和對遠在家鄉的親人的思念:“銀州已經失陷,榆林被破,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可銀州南邊還有綏德,還有延州,還有”
裨將的目光逐漸掃過眾人,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愈發低沉:“關中!”
聽到這兩個字,數百殘兵不由得紛紛一震。
關中啊!
西軍十余萬將士,有半數以上都出自關中,還有的是從別處被發配而來,可隨著年常日久,也逐漸在這邊疆之地安了家。
這次堅壁清野,所有將士們的家眷悉數都被遷往關中和南邊的安全地帶。
“多的話我也就不說了,諸位兄弟既然選擇和某家一起留下來,想必也早就想的清楚明白了,我只說一句,若是西夏人登上城頭,柳磐愿與諸君同死!”
這個滿臉絡腮胡子,叫做柳磐的年輕裨將,實際上只有二十來歲,只是滿臉的絡腮胡子遮住了歲月的痕跡,叫人看不清他的真實年紀。
年輕裨將話音落下的同時,還不忘拱手作揖,沖著面前的數百將士頓首行了個大禮。
“愿隨將軍赴死!”
“愿隨將軍赴死!”
數百將士紛紛高聲應道。
年輕裨將嘴角一咧,一抹笑意浮現,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眸當中,陡然綻放出些許精光來。
轉身看向一片漆黑的城外,這個年輕裨將的眼中便只剩下平靜。
身后數百將士,神色各異,不少將士扭頭望著南邊,目光中帶著希冀,帶著思念,帶著遺憾
那是他們家鄉所在的方向,是他們的家人此刻正身處的方位。
當兵吃糧,保家衛國。
為何是家在前,而國在后?
其實二者并無先后,家國家國,若是無國,哪里來的家,可若是無家,又何來國之一說。
所謂的國,乃是由千千萬萬無窮無盡個小家組成的。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戰鼓轟鳴,馬蹄聲響,西夏鐵騎踏破榆林,城中數百守軍,死戰不退,城墻尸首以后,便退入城中,和西夏大軍展開巷戰拉鋸,堅持了足足兩炷香的功夫,才被盡數殲滅。
從攻城到全滅,攏共一個時辰。
朝陽初升之際,榆林易手,數百忠魂歸于九天。
寧州。
被西夏鐵騎夜襲當晚,徐章便帶領麾下殘兵橫渡蒲河,直接用大炮轟開城門,然后親自帶領麾下親衛,沖入城中大開殺戒。
不過一夜功夫,便將位于蒲河畔的彭原縣城拿下。
城中千余西夏守軍,或是被殺,或是被擒,或是被沖散了四處逃竄。
緊接著徐章并沒有繼續深入,反而是穩扎穩打經營起了彭原縣城,派出人手重新打通了彭原和寧州方面的道路,和寧州守軍取得了聯系。
彼時作為援軍神武軍也在小鄭將軍的帶領之下緊趕慢趕總算是趕到了寧州。
可惜這次行軍路程太遠,跋山涉水的,神機營的火炮又大又沉,又不方便攜帶。
不過秦州火器營供應的轟天雷和火炮,這些時日早已經陸陸續續的送到了隴右軍手中。
援軍已至,按理說這個時候正是大舉反攻,奪回失地的大好時機。
可反攻的號角卻始終都沒有吹響,或者說身為大軍統帥,陜西路經略安撫使,隴右都督的徐章始終未曾下達大軍反攻的命令。
徐章還好,遠在彭原,身側又無人掣肘,軍中他最大,徐章沒有下令,軍中雖有些許人心中有些疑慮,卻因為隴西乃是彭原一戰,徐章日漸隆盛的威望而將疑惑壓在了心底,認定了徐章必定早有打算。
此刻駐守襄樂的孫平寇就更不必說了,對徐章更是無條件的信任。
早在徐章反攻彭原的時候,徐章就曾去信通知孫平寇,說時機未到,讓他暫時不要妄動,且先固守襄樂一線。
孫平寇對于徐章的話自然是無有不從。
可其他人就未必也會如孫平寇這般想了。
襄樂城。
臨時的中軍大帳之中,孫平寇就被齊衡、小鄭將軍以及軍中一眾將領找上門去了。
“孫將軍!如今援軍已至,為何遲遲按兵不動,任由西夏賊子,侵占我朝疆土,襲擾我朝百姓!”
甫一進門,齊衡就氣勢洶洶、聲厲色茬的質問起孫平寇來。
其身后的一眾將領,也都是一副今兒定要孫平寇給他們一個交代的模樣。
孫平寇只能無奈苦笑,起身微微躬身拱手道:“監軍這話可就折煞孫某了,不是孫某不想反攻,而是時機未至呀!”
“援軍已至,西夏大軍連攻數月,早已疲憊不堪,何談時機未至?”若是換了平時,齊衡絕不會這般質問孫平寇。
可西夏大軍在環慶二州的所作所為,確確實實是刺激到了這位不食五谷,十指不沾陽春水卻奮發進取,天資縱橫,熟讀經史子集,兵法技藝的王公子第。
動輒屠城米滅寨,屠殺俘虜,燒殺搶掠,玷污婦人,將俘虜當做奴隸,視若豬狗
一樁樁,一件件,莫說是齊衡了,就算是孫平寇自己也看不過去。
孫平寇卻搖頭道:“況且我們的準備尚未充分,營中雖不缺轟天雷,可火炮卻只有十余門,而且還要留在城頭之上,作守城只用,若是此時大軍出城發動反攻的話,只怕咱們未必會是西夏鐵騎的對手。”
“監軍難道忘了,西夏的鐵鷂子,可還未曾露過面的!”
孫平寇眸光閃爍著。
西夏鐵鷂子!
這是一個西北戰場上威名赫赫的名詞,一切的聲勢威懾,都是用一場場血腥殘忍的殺戮堆積出來的。
先前氣勢洶洶的,一副要讓孫平寇給他們一個交代的一眾將領們也不由得呼吸一滯,不知該如何接話了。
便是齊衡,也不禁眉頭一皺,說話的語氣都變了:“難道就這么任憑那些西夏人在咱們的地方作威作福不成?”
原本一言未發的小鄭將軍雖然面色凝重,可卻還是說道:“鐵鷂子雖強,卻也并非天下無敵。”
“行軍作戰,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
“鐵鷂子若是想要發揮威力,就必須得在空曠遼闊的地方才行,襄樂之外,也就是沿河兩側地勢平坦,適合騎兵縱橫,如今咱們軍中多為步卒,若是能夠避開這些開闊之地,借地形之助,卻也未必就怕了他們西夏人。”
孫平寇道:“現如今咱們之所以能夠和西夏人掰手腕,靠的就是弓弩火器之利,若是舍棄平原的話,火炮的運送勢必就會成為最大的問題,若是少了火炮之助,若想戰勝西夏人,咱們勢必就要付出更多的傷亡。”
孫平寇這話一出,屋內眾人盡皆默然。
因為孫平寇的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把事情的焦點,從反攻與否,推到了為何反攻之上。
是單純的為了反攻取勝,收回被西夏占領的疆土,還是為了取勝建功,為了他們自己的前途。
這兩者看似相差不大,實則內里相去甚遠。
而孫平寇也成功的為此時不愿出兵反攻,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借口。
盡管孫平寇并不知道,徐章為何會讓他按兵不動。
縱使是小鄭將軍,此時也不知該如何接話了。
唯有齊衡,卻仍未死心:“那依孫將軍看,什么時候才是合適的時機?”
目光掃過眾人,孫平寇高聲說道:“待秦州的火器營帶著火炮和彈藥趕到,就是咱們反攻之時。”
旋即沖著眾人再度拱手道:“戰場之上,時機稍縱即逝,平寇知道,諸位袍澤,皆是憂心戰事,這才擔心何時出兵,平寇在此以項上人頭作保,若時機成熟,定會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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