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著馬隊繼續前行,那孩子一咬牙,朝著馬隊沖了過去。
此時馬隊已在行進中,他這樣做,必被馬蹄踩踏而死。
一只手及時拉住了他,正是那名青年。
他昂首道:“你有冤情可以和我說,我能替你申冤!”
那孩子卻沒有任何反應,掙脫他的手,不管不顧朝馬隊沖去。
趕車少年身形一晃便攔在他前面,抓住他手,那孩子想要甩脫,卻發現怎么也掙脫不掉,只得怒視著趕車少年。
“你別生氣,我家少爺說的是真的,他是大理寺官員,能幫你申冤!”
然而那孩子還是毫無反應,渾身又扭又擺,試圖掙脫少年的手。
趕車少年動也不動,他卻始終掙脫不得。
一直等到馬隊過去,那孩子忽然癱坐在地上,用腦袋拼命的撞地面。
青年和趕車少年都吃了一驚,將他拉住,不讓他自殘。
青年皺了皺眉,覺得這孩子腦子只怕有點問題,最好找個大夫看看再說,便道:“小安,把他帶上吧。”
趕車少年答應一聲,也不嫌那孩子臟,將他抱了起來。
那孩子反應變得更加激烈,在他身上拼命掙扎,還用嘴咬少年的手,少年無可奈何,將他打昏了過去。
兩人將孩子抱上馬車,然后繼續趕路,天蒙蒙黑時,總算來到洛陽城。
此時距離城門關閉只有小半個時辰,進城出城的人格外多,兩人排了好一會隊,總算進入洛陽城。
趕車少年道:“少爺,天色已晚,咱們是去二公子那里、還是去東宮找太子爺啊?”
青年哼道:“都不去,找間客棧住下就是了。”
少年“哦”了一聲,一邊趕著車,一邊左右張望。
走了好一會,因二人都是第一次來洛陽,竟遲遲找不到客棧。
便在這時,迎面忽然來了支馬隊,領頭的是名面色清冷的少女。
趕車少年瞧見那女子后,欣喜道:“少爺,雨姐來接咱們了,一定是太子爺讓她來的。”
馬車內的青年得知后眉毛一挑,下了馬車,默默等著馬隊靠近。
那少女翻身下馬,行了一禮道:“四少爺,太子殿下讓我接您去東宮。”
青年道:“他怎么知道我今天到?”
少女據實回答:“太子殿下每日派人在城門口等著,只要瞧見有十五歲左右少年趕馬車入城,就立刻回東宮奏報。”
青年心中一怒,他名叫武宗保,在家中有四個兄弟,四個姐妹,他排行老四。
因他脾氣暴躁,又嫉惡如仇,時常在外面惹事,平日除了父母訓斥外,兩個哥哥、一個姐姐見面都愛嘮叨他幾句,令他不勝其煩。
一個月前,他在長安暴打了一名仗勢欺人的官家子弟。
剛好女皇武則天那天在他家做客,得知后不僅不生氣,還讓他去洛陽擔任大理寺少卿。
武宗保那叫一個志得意滿,雄赳赳氣昂昂便赴洛陽上任來了,誰知剛一來,排在他后面的老五竟敢對他指手畫腳。
他可不覺得對方是好意,只覺對方是拿他這個兄長當弟弟一樣,生怕他在洛陽惹是生非。
雖然武宗謙是當朝太子,但在武家只排行老五,而且他十五歲之前都在長安,與兄弟姐妹們一起長大,故而誰也不怵他。
尤其是武宗保。
性子狂躁,脾氣來了連二哥、三姐都不怕,能壓住他的只有大哥武宗秀,哪能容忍武宗謙將他當孩子一樣?
他的耐性在剛才面對元萬春時,已經全部用完了,瞪著眼道:“你回去告訴老五,就說他四哥能照顧好自己,等我在洛陽安頓好了,就去看他!”
那少女果決的狠,半點也不啰嗦,答應一聲便帶著人走了。
此時雨早已經停下,那少女走的太快,導致武宗保怒氣沒有發泄干凈,渾身燥熱的很,便沒有回馬車,跟著馬車而行。
沒多久,終于找到家客棧,兩人要了三間房,那孩子還沒醒,便將他留在一間屋子里,讓伙計往屋中送些飯菜。
然后主仆二人來到一樓,找了張桌子叫飯。
這間客棧很干凈,客人不少,大堂中大半位子都坐著人,大部分人談論的都是唐朝與突厥的戰爭。
在武宗保右側坐著兩名男子,兩人都穿著皮裘,看起來像北地行商。
兩人干了一杯酒,靠左的男子擦了擦嘴角,笑道:“別人都說武家大郎最有乃父之風,看來一點不假,那位少帥年紀輕輕,就敢率五百敢死隊夜襲突厥人,真讓人佩服!”
武宗保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這兩人說的人正是他大哥武宗秀。
他聽母親說,大哥從小便喜歡軍旅生活,十歲就跟著父親進入軍營,被父親指定為西討大營的繼承人,長安人都稱他為少帥。
武宗保有時候也會有點嫉妒,但也沒辦法,誰讓他生的比較晚呢。
而且武宗秀對外人冷淡,對幾個弟弟妹妹卻格外溫和親切,大家都很服他,故而聽外人稱贊大哥,武宗保頗感驕傲。
另一人微笑道:“聽說周王殿下的五個兒子都很成材,大郎自不必說,五郎是太子爺,那自然也是有才干的,就不知其他三郎如何。”
武宗保耳朵立刻豎了起來。
先前那人奇道:“你連武家二郎都不識嗎?他可是去年的探花郎,據說才思敏捷,不僅有十步成詩之才,還精通各種音律,當時洛陽轟動一時呢!”
另一人“啊”了一聲,道:“我去年剛好去了趟瀛東,沒來得及回來,倒錯過了一睹武家二郎風采的機會。”
先那人瞇著眼道:“你也是去瀛東挖金子嗎?”
另一人笑而不語。
武宗保暗暗皺眉,他也聽說瀛東都護府遍地金山銀山,時常有人鋌而走險私自開采,朝廷屢禁不絕。
那名去過瀛東的男子又道:“四郎、六郎又如何?”
武宗秀立刻排除雜念,專心聆聽。
先那人道:“聽說六郎天生神力,而且由薛大將軍親自調教,軍事之才不在大郎之下,只是年紀還小,缺乏一個表現得機會。”
另一男子連連點頭,微笑道:“薛大將軍調教出的人,定不會差到哪里去。”頓了一下,又問:“那四郎呢?”
武宗保緊緊握著茶杯,心跳加速。
先那人道:“嗯,這個嘛……”干笑一聲道:“咱們喝酒,喝酒。”
另一人心領神會,沒有再多問。
武宗保怒氣上涌,猛的站起身,也沒心思吃飯了,大步朝二樓房間回去了。
趕車少年只好向伙計吩咐將飯菜送入客房,然后跟了上去。
二人經過那孩子屋子時,忽然聽到“呯呯啪啪”的響動聲。
推門一看,只見那孩子站在桌子邊,拼命將桌上的飯菜往嘴里塞,腮幫子鼓的像兩個大包子。
見兩人進來,他也沒停手,兩人都猜想他是太久沒吃飯了,也不干擾他,在旁邊靜靜等他吃完。
許久后,那孩子終于停了下來,一直忙個不停的嘴巴也終于不動了。
武宗保趁機道:“你現在可以把冤情告訴我了,我是大理寺少卿,不管你有多大冤情,我都能幫你平反。”
心中暗暗期盼這孩子有天大冤情,借此干一番大事業,好讓人刮目相看。
那孩子看了他一眼,忽然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三個頭。
正當武宗保以為他要說出冤情時,他卻徑直朝大門走去,似乎打算離開。
武宗保急忙攔住他去路,道:“你到底有沒有冤情?”
回想起這孩子剛才攔千牛衛申冤時的場景,料想絕不可能有假,又道:“你如果不信我,我現在就帶你去大理寺!”
那孩子抬頭看著他,目光中似乎帶著困惑之色。
武宗保忽然心中一動:“這小鬼年紀這樣小,也許根本就不知道大理寺是什么!”
立刻道:“我是官府的人,官府你總該知道吧?”
那孩子眼神一變,目光中頓時充滿敵意,一個閃身,便要從武宗秀旁邊繞過去。
武宗秀伸手拉住他后頸,耐心頓時磨的干凈,怒道:“你這小鬼怎么回事,分不清好歹嗎?”
趕車少年急忙勸道:“少爺,您怎么和個孩子一般見識!”
武宗秀十分煩躁,若是平日,這小鬼不肯接受好意也就罷了,他也懶得多管。
但剛剛聽到別人對他的評論,讓他渾身不舒服,仿佛自己是武家五兄弟中最沒用的一個。
他一心想干件大事出來,讓所有人都對他刮目相看,無論這小鬼愿不愿意,也要幫他把冤申了。
“小安,去拿根繩子過來,把這小鬼捆起來。”
趕車少年“哦”了一聲,利落的出了屋子,一去一回,手上便多了根繩子,不顧那孩子掙扎,將他捆在椅子上。
當他捆到對方胸口時,忽然大叫一聲,猛的向后一跳。
武宗保沒好氣道:“你怎么了,他胸口上莫非也有張嘴,把你給咬了不成?”
趕車少年將那只手背在身后,驚慌道:“少爺,這孩子……好像是個女的!”
武宗保也吃了一驚,向“他”胸口看去,果然比男孩要凸起許多,點頭道:“嗯,好像是個女孩。”
那女孩怒視著他,嘴里嗚嗚叫著,就像只感應到危險的小獸。
小安眼睛很尖,在她張嘴嚎叫時看到她舌頭,驚道:“少爺,這女孩好像……好像被人剪掉了舌頭!”
武宗保吃了一驚,急忙來到女孩旁邊,想將她嘴巴掰開查看,那女孩死死咬住嘴,不肯張開。
還是小安在她下巴上點了一下,那女孩一下沒了力氣,被武宗保將嘴掰開。
一看之下,舌頭果然只剩半截,而且傷口整整齊齊,想是被利刃割下,而且傷口剛結疤不久,應該是最近才發生的事。
武宗保大怒:“哪個王八龜兒子,竟對一個孩子下這樣的毒手,讓少爺知道了,非剝了他皮!”
氣急之下,用力在桌子腿上踢了一腳。
那女孩向他看了一會,忽然停止了掙扎,低著腦袋,埋在自己胸口上。
沒一會,她用嘴從胸口衣服里面叼出一張紙。
紙已經濕了,一用力便破了,趕車少年說了句“你別動,我幫你拿”,小心翼翼的幫她將紙取出,正是那張寫著“冤”的紙。
紙面早已模糊一片,黑乎乎一團,看不清原來的字,女孩望著那張紙,“啊啊”叫著。
武宗保拍著胸脯,大聲道:“我知道你有冤屈,你放心,我一定幫你申冤。”
女孩這次終于有了反應,腦袋朝前擺動著,似乎在表示感謝。
武宗保立刻將女孩的繩子解開了,心想:“這小孩不能說話,該怎么交流呢?”
心中一動,道:“小安,去馬車將文房四寶取來。”
小安答應一聲,飛快離開了房間,沒一會便打了來回,將文房四寶平放在桌子上。
武宗保道:“小姑娘,我問你幾個問題,你不能說話,就寫字回答,好不好?”
女孩連連搖頭,擺動雙手。
武宗保皺了皺眉,一時不明白她意思,旁邊的小安道:“少爺,她一定是不會寫字!”
一旁的女孩聽到后連連點頭。
武宗保眉頭一挑,這女孩口不能言,又不識字,那該怎么和她交流?
他思索了一會,問道:“你是洛陽人氏嗎?”
女孩搖頭。
武宗保又問:“你家人在哪?”
女孩呆呆沒有反應,武宗保一拍腦門,換了個問題道:“你家人在洛陽嗎?”
女孩搖頭。
“那你認識回家的路嗎?”
女孩依然搖頭。
武宗保頓時有些泄氣,他覺得這女孩的冤情一定和家里人有關,只要找到她家人,就比較好解決了。
他性子雖急,腦子卻不笨,一轉念間,又問:“你在洛陽有認識的人嗎?”
女孩愣了一會,很細微的點了點頭。
武宗保大喜,道:“你能帶我去找他們嗎?”心想知道女孩身份,找到她家人就容易了。
女孩遲疑了一會,終于點了點頭。
天色已晚,武宗保決定明日先去一趟大理寺,將交接的手續辦好。
然后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再開始偵辦這第一件大案。
次日天明,女孩從屋子里走出來時,武宗保和小安都吃了一驚。
這小姑娘洗干凈臉后,竟十分的標致,皮膚也白嫩的很。
武宗保向她手掌看去,發現她手上皮膚也嫩的很,絕不是農家女子,心中暗暗起了疑心。
他沒有多說什么,帶著小安和女孩到了大理寺署,大理寺卿諸葛南得知他到來,親自出來迎接。
“三郎,一晃幾年不見,越來越英武啦。”諸葛南一出門便熱情的靠了過來,圍著他轉了一圈,笑道:
“哎呀,你這模子和你爹當年一模一樣,難怪陛下要讓你做少卿了,估計以后最像你爹的就是你啦!”
武宗保大喜,笑道:“諸葛叔叔過獎了,以后還要請您多多指點。”
諸葛南哈哈一笑,攬著他肩膀入內了,親自帶他參觀寺署。
兩人一邊走著,一邊聊起家常,諸葛南問起武承嗣今年皇家夜宴來不來洛陽,武宗保答道:“父王還未決定。”
諸葛南點了點頭,又問起武宗保身后的小安和女孩,武宗保只說都是自己隨從,并未暴露女孩身份。
他一心想獨自完成這案子,當然是誰也不愿說。
兩人又寒暄一陣后,武宗保急著辦案,推說父親交代有事給他辦,與諸葛南分開了。
手續的事他也懶得辦了,直接讓少卿衙的一名吏員去辦,又帶上兩名吏卒,出了衙署,對女孩道:“你認識的人在哪,立刻帶我過去。”
女孩點點頭,朝著南面而行,她走的很快,似乎對洛陽城很熟。
走了沒多久,折而向東,穿過幾天街,來到一個里坊西北角的巷子里,在一座屋外停了下來。
武宗保打量了那屋子一眼,是洛陽很普通的一棟民宅,轉頭確認道:“你認識的人就住在里面嗎?”
女孩點頭。
小安上前敲了敲門,過了一會,一道粗嗓門的女子聲音從里面傳了出來:“誰啊?”
武宗保道:“官府的人,快開門!”
哐哐幾聲,大門被拉開,一名又高又壯的婦人探出頭來,打量了他們一眼,見到武宗保身后兩名吏卒穿著公服,眼中微露驚慌。
“你們是哪個衙門的?”
武宗保哼道:“大理寺!”
婦人聽后,身子微震了一下。
武宗保雙眼一瞇,心道:“這女子這么怕官府,莫非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就在這時,站在武宗保身后的女孩將臉探了出來,那婦人瞧見后臉色大變,后退了一步,指著她道:“你……你……”
面露驚恐之色。
武宗保冷冷道:“你認識她?”
婦人急忙道:“不……我、我不認識她!”
武宗保厲聲道:“撒謊,若是不認識,為何瞧見她后這么驚慌?”
那婦人沉默了一會,表情慢慢恢復平靜,眼珠一轉,道:“官爺,這孩子是個花子,總來我家討飯,后來一段時間沒來了,我以為她死了,沒想到她還活著,所以有些驚訝。”
武宗保轉頭向女孩問:“她說的是真的嗎?”
女孩搖頭。
武宗保大怒:“你個呆雞婆,竟敢欺騙我!來人,給我打,打到她說出實話為止!”
兩名吏卒立刻上前,一人抓住婦人一條胳膊,將她按在地上。
婦人大叫:“官爺,請問民婦犯了何罪?”
武宗保冷哼道:“你犯了欺騙少爺的罪!”暴喝道:“還愣著干什么,先打幾棍再說!”
兩名吏卒對視一眼,皆心想:“這新來的少卿老爺看來是個狠角色,以后可不能得罪他。”
抽出腰間棍子,在婦人背后抽打著。
那婦人皮糙肉厚,被抽了幾棍子一點反應都沒有,只說道:“官爺,民婦說的都是真的,您若是不信,咱們上公堂都可以!”
小安忽然道:“少爺,這女的是個練家子。”
武宗保哼了一聲,道:“莫不是個女賊?”
那婦人其實很輕松就能掀開兩名大理寺吏卒,只是不敢罷了,聽到武宗保的話,臉色一白,道:“官爺,您說話要講證據啊!”
武宗保冷冷道:“押回去,上大刑伺候,我就不信你嘴還能這么硬!”
那婦人見碰到這么個不講理的官差,心中將武宗保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
罵歸罵,也知再抵口否認,搞不好會讓這天殺的狗官給弄死,終于屈服。
“我說!我說就是!”
武宗保在她肥屁股上踢了一腳,沒好氣道:“真是賤骨頭,早說不就好了嗎?”
婦人也不生氣,賠笑道:“官爺,這事說來話長,不如您進民婦家里,民婦慢慢說給您聽。”
武宗保哼了一聲,答應了,帶著人進入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