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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
朱祐樘正召見蕭敬,問及有關案情的進展。
“……陛下,如建昌伯的建議,對外宣稱從他府上和貨棧、邸店等處搜出銀錢三十萬兩,并有相關跟寧王世子勾結的證據,現已都提交三法司,刑部已主張要盡快定讞此案,免得夜長夢多。”
蕭敬說到這里,以試探的口吻道,“不知陛下,此案……該如何進展呢?”
朱祐樘看了看一旁的李榮,李榮一句話都不說,顯得戰戰兢兢。
朱祐樘道:“克恭啊,你所說的此案如何進展,是何意?”
“這……”
蕭敬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其實他想問朱祐樘,是不是就趁機把張延齡的案子辦成鐵案,這樣張延齡就可以從大明朝堂上抹去,可謂是張延齡“作繭自縛”,給了皇帝一個極好的口實,趁機把你給打壓下去。
但這種話,他又不能直說。
“朕希望你們明白,建昌伯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把案子查清,若是有人包藏禍心的話,朕定然不饒!”朱祐樘間接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不能算計朕的小舅子!
朱祐樘又看著眼前剛呈遞來的奏疏,冷聲道:“刑部的人也真是會落井下石,寧王謀逆的案子,他們百般推諉,能查卻不查,怕得罪皇親勛貴,卻是在延齡用苦肉計時,卻是一個個跳出來要置他于死地,真是不知這群人到底是效忠于朕,還是效忠于他們的仕途。”
蕭敬和李榮聽了都心帶震撼。
他們似乎也明白了為何朱祐樘會對張延齡如此信任。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張延齡光憑會做事還不行,一定要懂得跟皇帝的利益休戚相關榮辱與共,那皇帝就會感受到誰到底是忠于大明朝忠于皇帝,就這樣的忠臣,就算會壞規矩,哪怕真的是貪贓枉法,哪個皇帝又舍得棄之不用呢?
李榮道:“陛下,這里還有翰苑學士和一眾監生,以及六科給事中數人,聯名上奏,讓陛下早些將壽寧侯和長寧伯的刑罰……執行下去。”
“砰!”
朱祐樘突然拍了一下案桌,將李榮和蕭敬嚇了一跳。
朱祐樘氣憤道:“此時就體現出他們的正直來了?壽寧侯和長寧伯的案子,與學士和監生何干?他們為何這么著急要上奏申明法度?莫不是背后……”
或許是意識到這種評價太過于刻薄,就算李榮和蕭敬是皇帝的“貼己人”,但還是要避忌在外人面前表露出自己對文官的不滿。
怎么說自己這個皇帝,也要體現出風度。
“這些奏疏一概都留中,另外有人問及,就跟他們說,壽寧侯檢舉建昌伯貪贓枉法之事有功,可能會功過相抵,甚至有旁的賞賜……”
朱祐樘說到這里。
一旁的李榮提醒道:“陛下,現在刑部人給建昌伯所定的罪名,是圖謀叛逆。”
朱祐樘臉色又變得非常難看。
皇帝只說張延齡是貪贓枉法,可文官不會就這么善罷甘休,因為他們知道,若張延齡最后被查實只是為了利益,那皇帝最后多半是得過且過此案最后也會不了了之,只有把案子往大了套,才能把張延齡這個毒瘤給徹底鏟除。
“這些奏疏,涉及到外戚和寧王的,一概都留中,朕累了,你們處置吧。”
朱祐樘都懶得去跟蕭敬和李榮說什么,讓他們自己看著辦。
他們自然知道皇帝現在的心意,也就不敢再多說什么。
建昌伯府抄出幾十萬兩銀錢的事,當天還沒入夜,就已傳到街知巷聞。
大明朝最大的功臣,突然就變成了大明最大的蛀蟲。
這讓本來已將張延齡神話的那群人,感覺跌落谷底,很多被其他的文官和儒生,都覺得自己的春天要到來。
“外戚就是外戚,給他臉,他也上不了臺面!本性暴露啊!”
這是一般文人對張延齡普遍的看法。
也是張延齡之前得罪的儒生太多,沒事就喜歡跟儒生對著干,大打出手都是家常便飯,人家人身的都受到威脅,怎會在輿論上對你張延齡有一絲的偏斜?
在你倒霉的時候,誰都會落井下石。
這也是“人心所向”。
內閣值房。
幾位大學士馬上要結束一天的工作,除了當晚劉健會留下值守之外,其余幾人都會回府。
“賓之,你看,這是刑部剛送來的奏本。”徐溥從外面回來,帶回了最新的案情。
李東陽打開來看過,隨即臉色又陷入到沉思。
劉健和謝遷也都過來查閱過,臉上似都多了幾分輕松。
如果說之前只是十拿九穩的話,現在估計已經是十拿十穩,甚至可說是萬無一失。
劉健笑道:“賓之還會覺得,其中有何蹊蹺嗎?若非他真的是從寧王手里得到那么多錢糧,怎會一次就拿到數十萬兩的財貨,更別說還有財貨在各地變賣……他這是自掘墳墓,一次還解決了朝廷的錢糧緊缺問題,可說是一舉多得的好事。”
對于正統的文官來說,這簡直是可以值得慶賀的喜事。
張延齡自己把自己坑了,沒讓文官自己出手,正應了當初徐溥所定的策略,等外戚自己犯錯就行。
現在張延齡倒臺了,馬上要落罪了,死不死不知道,估計可能最后能保一條命,但政治生涯肯定是完了,從張延齡府上抄沒出那么多的錢貨,朝廷用度緊張的問題也解決了……
我們簡直是躺贏啊。
李東陽卻沒有絲毫的寬慰,臉色反而比之前更加凝重。
“賓之可是還覺得有問題?”徐溥看出一些苗頭來。
李東陽道:“諸位不覺得,此事過于順利了?”
其余幾人不由面面相覷,由謝遷問出口:“他要秉公判壽寧侯,以至于兄弟鬩墻,朝堂詭辯,再到陛下出面……而后查明案情,沒有你所說的順利,反而有些曲折。”
“那此案是幾時爆出來的?”李東陽問道。
謝遷想了想,道:“是昨日。”
李東陽點頭道:“才一天時間,案情就已經水落石出,可之前的寧王謀逆案,前后歷經數月而無線索,你們不覺得事情太過于詭異?尤其是經此一事之后,誰還會保寧王世子?”
謝遷苦笑道:“別說是保,沒趁機踩一腳就是好的。”
徐溥道:“難道說賓之覺得,這是陛下跟建昌伯布的局?”
李東陽沒有下定語,顯然他已有這方面的懷疑。
劉健道:“建昌伯何等之人,不過一豎子耳,我等之前莫不是對他太過抬舉?令他可以于朝堂放肆……如今他有惡行,我等還要回護他不成?賓之……你實在是……不知所謂!”
或許是劉健生氣了。
之前在內閣幾人中,對張延齡成見最深的就是劉健,或許他也是自詡最正值的那個,也是大明禮教的極力擁護者。
當發現李東陽到此時還在為張延齡說話時,他干脆拂袖而去。
“你……”徐溥想說什么,發現劉健已往隔壁的花廳去。
他最后嘆口氣,再看看李東陽,似乎李東陽也沒打算改變之前的想法。
幾人暫時談不攏,也就不再說下去。
錦衣衛詔獄旁的寓所內。
這里本是東廠番子平時飲酒作樂之所,現在變成了張延齡辦公的衙所,雖說張延齡現在名義上失去自由,但其實他仍舊不用進牢房,只是相當于被軟禁。
即便他真的要離開,這些東廠番子也攔他不住。
蘇瑤和小狐貍最先被帶到了這里。
等她們見到張延齡時,小狐貍眼睛都已經哭紅了,而蘇瑤臉上則帶著幾分驚訝。
顯然蘇瑤已經意識到,這一切很可能就只是張延齡的局。
“老爺?”蘇瑤望著張延齡。
張延齡笑道:“怎么,我這個臨時的居所看起來如何?之后這幾天,可能你們要委屈一下,在這里陪我,我這個人一向都是無肉不歡無色不歡,就算是來坐牢,也要把你們帶上,不然我還過什么日子?”
小狐貍人聽蒙了。
不是說自家爵爺被問罪了嗎?連府宅都被抄了。
因為自己要淪落風塵了呢,結果一扭頭,來跟張延齡相會不說,聽意思是……只要在這里住今天就能回去?
蘇瑤急忙問道:“老爺,這一切不會都是您布置的……假象?其實您并沒有落罪?”
“當然了,你們也不想想現在我是落了什么罪名,跟寧王、李士實勾連?我要跟他們勾連,為何還要對他們下死手?仇人之間也能互相勾結的?”張延齡笑著說道。
蘇瑤道:“可外面傳言,說是您是為了私利。”
“瑤瑤啊,你覺得老爺我是那種缺錢,而且不擇手段之人?我那么仗義疏財,送給朝廷、犒賞三軍,然后再去跟仇人勾連謀取私利?這是你們眼中的我嗎?”
蘇瑤一時之間還沒從驚駭中回過神來。
張延齡將她攬過來,讓她坐在自己腿上,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現在都以為我張某人倒霉了,連平時跟你們家族有來往的人都在暗地里舉報我,那些有很多可是你們蘇家的盟友,不過這正是檢驗他們忠誠度的時候。”
“現在舉報我的,回頭我會一個個收拾!”
“不要以為都跟著我吃肉喝湯就行了,如果只能共富貴,而在我遇到麻煩的時候卻想見異思遷甚至是害我的,那我何必還要給他們機會呢?”
蘇瑤點了點頭,但顯然她擔心的并不是別人。
而是他們蘇家自己。
這次的事,讓蘇家已經徹底牽連進來,別人舉報不舉報張延齡的,蘇瑤已經沒法去在意了,他就怕最后蘇家兩位當家人,也就是她的父親和兄長,會在關鍵時候反水……
那蘇家可就要徹底陷入到萬劫不復的境地。
但這似乎,就是張延齡對他們蘇家的一次考驗。
“哎呀,我都累了,正好馬上就入夜了,讓廚房多做幾個小菜,喝點小酒,晚上松快松快,再過一段時間,鳳仙和月仙也會來,我今天可是要樂得逍遙啊。”張延齡一副不想再談公事,只想享樂的態度。
蘇瑤顯然是想找機會去提醒自己家族的。
但她現在也等于是跟囚犯一樣,沒資格出去,自然也沒法往外傳遞消息。
張延齡只是無意去看了看蘇瑤,看到蘇瑤臉上的緊張,大概也知道這小女兒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張延齡的確也是在有意考驗蘇家。
他對徐夫人相對放心。
是因為徐夫人以前就跟掌權者合作,習慣了當白手套,也明白其中的規矩,自然知道什么時候都不能背棄掌權人,免得落到身死的下場。
所以徽商在籠絡權貴上,比這些京師的舊有商賈家族,要更為用心,也更舍得投資。
再者是徐夫人退無可退,如今只能依附于他。
但蘇家和那些半路投靠張延齡的北方商賈之家就不同了,本身就是利益之交,他們以往也沒有為權貴服務的經驗,自然也不懂得那么多的規矩,一般的商人只注重利益,當利益受損時,他們么不懂得講原則。
這種不講政治原則的商賈,怎會為張延齡所用呢?
這次也正好趁著自己做局,考驗一下這些家族,包括蘇家在內,也在他的考驗范圍之內。
若是蘇家真的背信棄義,為了保住家族而來“指證”他,他也不會趕盡殺絕,但至少以后蘇家要自生自滅了。
至于那些現在已經背叛了他,想落井下石的家族,張延齡回頭就會讓他們體會到跟自己作對的下場。
當晚張延齡自然是享受了一把溫存。
一直到深夜,蘇瑤還沒有入睡。
張延齡走過去,看著燭光之下蒼白的臉,張延齡知道,蘇瑤必然是知道了蘇家長輩對于此案的態度,知道蘇家是很有可能會反水的。
“瑤瑤。”張延齡笑著走過去,也在燭臺旁坐下。
蘇瑤趕緊起身行禮,卻被張延齡伸斷。
“老爺,您怎還不休息?”蘇瑤臉色不佳。
張延齡笑道:“瑤瑤,你跟她們不同,你跟我之間,最初是利益糾葛,你是為了保住蘇家,也是為報恩,才委身于我的。”
“我之前也曾提醒過你,蘇家必須要對我全心全意,方能得始終。從你家族侵占田家產業,到后來令兄甚至將田府女眷納為己有,再是從各地商賈收取中介的費用,我便知,你們蘇家其實很多時候只是為利益才跟我,但我所需的,并非是牟利之人。”
“我要的是忠心的奴仆,而非會辦事的幫手,你們做事能力再高,但成敗關鍵仍舊在我,只需我懂得如何出謀劃策便可。”
“若是不能以我的利益為先,甚至把生命都跟我張某人聯系在一起,我又如何能信任呢?”
“你就不用多心,就算令尊和令兄真的背叛我,我也不會將你們蘇家怎樣,我留你一人便可,至于你們蘇家……繼續做你們的生意,只是不會再有來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