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功夫,兩人來到了慧覺老僧所在的小殿外,左章聽著殿中十四年來從未變過的木魚聲,深吸一口氣將食盒放在地上,這才拾階而上快速進了殿內。
“老……咳,師父。”左章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眼珠亂轉的張世山,輕咳一聲后沖著枯瘦干枯的慧覺老僧雙手合十道:“張僧會到了。”
雙眼微闔的慧覺老僧先是饒有興趣的打量了左章兩眼,然后才面帶微笑轉向張世山,放下木魚頷首道:“勞煩張僧會了。”
“大師說的哪里話,不勞煩,不勞煩!”張世山連忙雙手合十回了一禮,然后帶著幾分局促搓著手問道:
“不知大師去往極樂佛國之前,還有什么要交代的?”
“確有一事。”慧覺老僧笑吟吟指著神色難明的左章。“今日辰時之后,智……我這徒弟便是正心寺的主持了,煩請張僧會冊封記錄。”
張世山聞言偷偷掃了眼面色陰晴不定的左章,連忙拍胸脯保證道:“大師放心,在下定當照辦!
“相信正心寺傳承必然能在智障小師傅手中發揚光……嘶!”
話至半途,張世山忽覺自己小腿迎面骨猛地傳來一陣劇痛,話頭登時被打斷!
而當他扭頭看去,卻見面色陰沉的左章正冷冷盯著自己,頓時知道是這個極度討厭自己法名的左章下的狠手,不由縮了縮頭。
“張僧會,我與師父有幾句話說,煩請回避。”左章冷著臉沖張世山合十施禮,然后等張世山齜牙咧嘴一瘸一拐的離開小殿后,轉向慧覺老僧詢問道:
“老禿驢,你要去極樂佛國做什么?”
“你很在意?”慧覺老僧淡然笑笑,復又閉上雙眼,拿起木魚輕輕敲著,“往后這寺里便剩你一人了,莫要懈怠了修行。”
“靠!裝模作樣上癮了你!”左章一見慧覺老僧這般做派,便知道他不會再開口說什么,頓感心頭煩躁難當,狠狠揉了揉頭頂的僧帽轉身離開了小殿。
殿門外,身材肥胖的張世山正站在一棵枝繁葉茂的桃樹下假作欣賞狀,而見左章走出殿門連忙迎了上去低身問道:“左小哥,慧覺大師……”
“你怎么比我還激動?”左章不耐煩的嘆了口氣,皺眉看著張世山,若有所思道:“難道去極樂佛國的和尚很少?”
“哎呀,左小哥,何止是少!”張世山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慧覺老僧所在的小殿方向,湊近左章小聲道:“你從不下山可能還不知道。
“萬里之外的周國舉國崇佛,可近百年內能去往極樂佛國的大德高僧也不過屈指之數!
“而咱們晉國佛門不興,反正我是從沒聽說過有什么高僧能去到極樂佛國的。
“反倒是有不少騙子借此行騙被當地僧正僧會戳穿,下場慘不忍睹吶。”
左章聞言沉吟片刻,然后緩緩問道:“所以你不想這件事情宣揚開來?”
“和左小哥說話就是輕松!”張世山眨巴著小眼睛,又湊近左章幾分掩口低聲道:
“咱們晉國高祖立國之初就不信任佛道兩門,歷代國君更是依遵祖制對佛道兩門嚴加戒備。
“而我觀慧覺大師和左小哥你們也沒有將此事宣揚開來的意思,咱們索性就悄悄的恭送慧覺大師算了,你說可好?”
“悄悄的把事情辦了?”左章打量著面前張世山,見對方面帶希冀緊張,歪頭琢磨道:“這是張大哥你的意思?還是府州里都綱和僧正的意思?”
“哎呀,左小哥你這時候與我裝什么糊涂!”張世山輕嘖一聲連連擺手,
“我一介武夫,在縣里兼著一個不入流的僧會,又不拿朝廷的俸祿,誰信我所轄的窮鄉僻壤里能出一個大德高僧!
“再說即便是有人信,依著咱們晉國國君和文武百官對佛道兩門的忌憚,對佛門的打壓必定隨之而來!
“到時候正心寺首當其沖,你我哪能有什么好下場!
“所以呀,左兄弟你聽哥哥一句勸,慧覺大師去往極樂佛國的事情咱哥倆就爛在肚子里,千萬莫要傳出去!”
聽張世山這般說,左章瞬間明白張世山想要明哲保身,于是本就不打算宣揚此事的他索性就坡下驢道:
“也好,張大哥就當我師父年歲已高無疾而終了吧。”
“敞亮!”張世山聞言頓時松了口氣,直起塌了好一會的腰背,笑呵呵的與左章扯東扯西閑聊起來。
只是左章卻沒什么聊天的興致,有一句沒一句的應付了片刻,就聽小殿中木魚聲忽然一頓,緊接著慧覺老僧的聲音便傳了出來,
“我佛慈悲,時辰到了。”
左章聞言連忙跨進小殿,卻見慧覺老僧依舊雙目閉合盤腿端坐,神態安詳慈和得很,根本不像將死之人。
然而就在心情復雜的他不知該說是些什么時,卻見慧覺老僧原本穩定綿長的呼吸竟然毫無征兆的驟然停頓!
緊接著,慧覺老僧瞬間散發出一種蒼樸寂然的意味,仿若化作一尊栩栩如生的石雕一般,就這樣再沒了半分活人的氣息!
“師父?”還沒做好心理準備的左章頓感措手不及!
心頭劇震之下左章正要上前查看,卻忽見慧覺老僧身上光影一閃!
一個與慧覺老僧生前一般無二的虛幻身影驟然出現,脫離了毫無生氣的慧覺老僧軀體,起身走到了自己身前!
“終于肯心甘情愿的喊我一聲師父了。”慧覺老僧虛影雙手合十寶相莊嚴,看著左章微笑頷首。
咚咚咚……
輪番劇變之下感覺腦子即將宕機的左章傻傻的瞪大了眼睛,完全不知該作何反應,卻忽地聽到身旁傳來一陣撞擊聲。
而待他下意識的扭頭看去,卻發覺是緊隨自己進了小殿的張世山不知何時跪伏地上,正面帶驚慌虔誠的沖著身前數尺空空如也的位置叩頭不已!
心頭一片茫然的左章看了幾眼,大腦很快重新恢復運轉,見張世山對自己和慧覺老僧虛影視若不見,不由低聲問道:“老禿驢,他怎么了?”
慧覺老僧也不在意左章換回了對自己的稱謂,輕聲笑道:“相由心生,我相即心相。
“此時在他心中,老僧乃是一副身高三丈橫眉怒目的兇惡羅漢模樣。”
“相由心生這個詞是這么用的?”
左章吐槽之余若有所思地細細打量面前的慧覺老僧虛影,卻覺對方慈眉善目笑容祥和,完全一副親厚長者的模樣,頓時疑上心頭,“老禿驢你莫不是在騙我?”
“且問你自己的本心去吧。”慧覺老僧虛影不以為意的笑了一聲,指指左章身處的小殿道:“自你來了正心寺我便沒離開過這里,你始終未能一探究竟,想必已是心癢難耐。
“待我走后,此處也隨你處置。不過,你需記著,今日酉時須將我遺軀封入小殿佛像之中。
“等到有朝一日你能將佛像焚化時,切莫手軟,可記住了?”
火化遺軀……
左章心感疑惑正要詢問,卻見慧覺老僧虛影表情異常認真的叮囑道:“你需謹記,此方世界對域外天魔敵意極重。
“若想安安穩穩度過此生,便縮身正心寺中,萬萬莫要下山。”
左章聞言眉頭一皺,下意識就想說什么,然而慧覺老僧的虛影驀然一彈手指,一抹金光便閃電般沒入自己眉心!
剎那間,一股玄之又玄的信息驟然涌入他的腦海,讓他恍惚了瞬間!
而當他回過神來,原本站在他眼前的慧覺老僧虛影已然不見了蹤影,只留下滿懷畏懼跪伏地面的張世山在不停地誦念佛號。
老禿驢在你心里到底是有多嚇人……
心頭莫名有些壓抑的左章掃了眼張世山,鄙視的摸了摸僧帽,抬頭看向與往日沒什么差別的屋頂。
片刻后,左章輕嘆一聲卻是什么都沒說,搖搖頭俯身攙扶張世山,“張大哥,我師父已經走了。”
“我佛慈悲……大師慈悲……”
身軀肥胖卻動作靈活的張世山聞言一愣,還沒回過神來就覺一股難以抗拒的巨力將他扳了起來,汗津津的腦袋上滿是問號,“呃……?”
“我師父他老人家已經走了。”左章加重語氣重新說了一遍,然后對張世山的狼狽相視若未睹道:“我就任正心寺主持的事情,還得麻煩張大哥了。”
“啊?哦……好說好說!”忙不迭答應下來的張世山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忽地心有余悸道:“慧覺大師真乃世外高僧大能啊!”
所以說他在你心里到底是有多嚇人啊……
左章心中吐槽,卻是沒心思理會明顯有些被嚇破膽的張世山,安撫幾句便將心神不定的他送走。
而當張世山寬碩的身影順著登山石梯向山下走去時,站在寺門內的左章忽然有些緊張起來。
只見他神色復雜的看著面前洞開的大門和高不過三寸的門檻,舔了舔有些發干的嘴唇,喉結滾動一下緩緩將手掌伸向門外。
三寸……
兩寸……
一寸……
隨著左章滿是汗水的手掌一點點穿過大打開的寺門,那似乎已經銘刻在他記憶中的滯澀感沒有再出現,而曾經阻擋了他五千多個日夜的無形堅壁也消散無蹤!
“呼……”
看著自己順順當當伸出門外的手掌,左章急促的吸了一口氣,心神激蕩的抬腳跨過門檻,急不可耐的躍出寺門!
而當他站定寺外的剎那,清晨的習習涼風和明媚的陽光毫無遮擋的將他籠罩,讓他頓覺心曠神怡,下意識的閉上雙眼張開雙臂,貪婪的感受這闊別十四年的自由!
然而,就在左章的全副心神都沉浸于再度恢復自由的喜悅中時,登山石梯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且熟悉的腳步聲。
察覺有異的左章瞬間從興奮喜悅的心境中脫離出來,睜眼看去,卻見一個身著天青色華服的胖子正急速攀登而上,眨眼便來到寺門外,正是剛剛離開正心寺不過片刻的張世山。
“嗯?”張世山遠遠瞧見左章展開雙臂閉著眼睛,似乎還準備原地轉圈,不由訝異問道:“智……呃,左小哥你這是做什么?”
“我……咳,正在悼念師父。”左章尷尬的咳了一聲,連忙收斂心神轉移話題,“張大哥你怎么又回來了?”
“哦,你看我這腦子!”張世山一拍腦門湊上前來,“本來這次登門除了見證慧覺大師圓寂以外,還有一件事要辦,卻是剛才心神震蕩忘卻了。
“左小哥,不知你愿不愿意下山做一趟法事?”
下山……
簡簡單單兩個字落在左章耳中,卻仿佛帶著無邊的誘惑一般,瞬間勾起了他心中被強摁了十四年的渴望!
而心生波瀾之下,左章轉頭望向山外,卻見天廣地闊云高風遠,心頭頓生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之感,是他困居正心寺十四年間從未有過的體驗!
剎那間,只覺身上枷鎖煙消云散的左章心中涌起難以抑制的向往,看了眼身后在廣闊天地間連方寸之地都不如的正心寺,眼神驀然堅定!
老禿驢,你與我有恩,這正心寺我自會替你看顧好。
可我既是域外天魔,便容不得自己縮身蠅頭蝸角之上!
這方天地既然對我敵意極重,那便讓我看看它究竟有何奧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