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薛,這件事我應下了。不過,秦得利背靠青天白日旗,要槍有槍要人有人,搞刺殺,子彈不比我這柄刀頂用?”
“武齋碼頭靠近日軍駐地,明里暗里關卡層層,能送進去的人多不了,自然是越精銳越好。再說了,夜里,船上,子彈未必比刀有用。”
鳳圖館,
臨院屋檐之下,陳酒和薛征相對而坐,面前小桌上擺著一盆螃蟹,一壺用熱水溫的酒。
傍晚夕陽如金如燦,冒著熱氣的琥珀色酒面上飄著淡淡的金黃。
將刺殺事宜安排妥當之后,薛征便恢復了往日的風度,頭發梳理整齊,高檔西裝熨熨帖帖,顯得身姿挺拔又硬朗。
薛征用鉗子夾出酒壺,問:
“酒量如何?”
“尚可。”
“那就三杯,微醺,不誤事。”
“可以。”
酒液注入兩個青花瓷小盅,濃香逼人。薛征拿起其中一杯,微微搖晃。
“紹興老窖的三十年黃酒,名叫太平君子,配蟹最好。”
“太平君子。”
陳酒扯了扯嘴角。
“好寓意,未必好世道。給酒起個太平名字,是人們渴望太平,不是真太平。我這種人的使命,便是讓他們所望成真。”
“這話,值一杯。”
“請。”
對舉酒盅,一飲而盡。
墻外,枝葉茂密的大樹在風中沙沙作響。
“酒哥。”
這時,曹六步入院子,額頭掛著一層薄薄細汗,“牌匾我掛好了,掛得很正。”
“辛苦了,來,坐下一起。”陳酒拍了拍身側的空座。
“不用,不用。”
曹六將雙手在汗衫的衣擺上頭抹了抹,咧嘴一笑,
“掛上了牌匾,館內就得重新打掃一遍,這樣祖師爺看得順眼,會多賜些福祿。你和薛先生喝好吃好,這種臟活兒我去干。”
說罷,他路過小桌子,匆匆進入了后堂。
“尚未得到武行承認,就掛牌開館,這種事在津門還是頭一回。”薛征笑著說。
“等過了今夜,全津門都會得知,霍殿宇死在我手里。到時候,這塊匾那些人不敢不認。”陳酒抿了口酒,咂了咂嘴。
“過了今夜,無論事情成與不成,你都無法再光明正大回津門。上路就回不了頭,日本人和滿清遺老將恨你入骨,把通緝令和懸賞單灑滿整座津門城。這個武館,最后也只能淪為空館。”
薛征頓了頓,
“其實,你不必答應得這么痛快。時間多少剩一些,你可以……再想一想的。”
“老薛啊,”
陳酒看著薛征的眼睛,似笑非笑,
“請我出刀的人是你,勸我斟酌的人也是你,你這不是自相矛盾么?”
“不矛盾。”
薛征搖搖頭,
“請你出刀,因為我是國人。勸你斟酌,因為我真把你當朋友。你是個明白人,想必肯定做過了權衡,但如果不當著你的面把話說清楚,我心里頭憋得慌。”
“你這性格,可真不像個商人。”
“嘿,或許吧。”
薛征又抬了抬酒盅,陳酒端起黃酒一口喝干,隨手拿起一個螃蟹,掀開蟹殼,用筷子挑出大塊的肥碩蟹黃膏。
“東北如今是塊亂土,關東軍虎視眈眈,東北軍中又有將領親日,張少帥支撐起來相當艱難。若是日本人再得滿清皇室支持,占了幾分法理,恐怕局面傾頹,三千萬人民將遭鐵蹄。”
“所以,載臨必須死,哪怕搭上整個秦得利,搭上我在津門的數年經營,我都得讓他死。”
薛征用力攥緊酒盅,眼神冰冷,
“我這是國仇。”
“霍殿宇害我師父,不殺他,我沒臉去師父墳上祭拜。”
陳酒吞下蟹肉,抹了抹嘴巴,
“我這是家恨。”
兩人對望一眼,異口同聲:
“齊全了。”
酒盅再一碰,蕩漾的酒面晃碎了兩張倒映其中的決絕臉龐。
陳酒看了眼天色,放下酒盅。
“該動了。”
他離座起身,將靠在小桌旁的兩柄五尺苗刀用麻布層層裹住,往肩頭上一扛。
“對了,其實我一直想說。”
沒走出幾步,陳酒突然回頭,
“老薛,比起商人,你還是更適合當個兵。”
“我是個兵,一直都是。”
薛征指了指陳酒,
“我也想說,其實比起武師,你更像個……像個刀客。”
“嘿,或許吧。”
陳酒扛著沉重刀裹,最后擺了擺巴掌,大步往武館后門行去。
剛入內堂,他忽一扭頭,正瞧見曹六抱著掃帚,低頭靠在院子一面的墻角。
“酒哥,走啦?”
曹六抬起頭,扯了扯唇角,似乎是想給出笑臉,卻只弄成了一個怪異又苦澀的表情。
“嗯,走了。”
“還回么?”
陳酒默然不語。
“酒哥,我學過相面,我看得出來,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就像評書里那種豪杰,得頂著天立著地。十莊渡留你不住,鳳圖館留你不住,津門城也留你不住。”
曹六使勁抹了把臉,燦爛一笑,
“我會一直留在鳳圖館,擦亮招牌,等你回來吃螃蟹。”
“有機會的。”
陳酒輕聲說了這么一句,然后便不再停步,一路穿過內堂,推開武館后門。
門外的小巷中停著一輛腳行大車,裝滿了防潮防撞的干稻草和板條箱。
大車邊上守著五六個做腳夫打扮的熟面孔,是秦得利的保鏢隊。
領頭的疤臉保鏢迎上前:
“陳先生,進日租界得偽裝,委屈你在車里藏一會兒。”
“就這么幾個人?”
“另一隊兄弟已經提前去了。”
陳酒點點頭,上了車。幾個保鏢隨即埋下脊背,奮力推車前行,沉重的車輪壓過路面,壓碎了鋪滿一路的如血夕陽。
……
“不是說好三點鐘么?怎么又提前了一個小時,現在就要出發?”
載臨沉著一張老臉,質問面前的賢一。
“使館揪出了間諜,風聲已經走露,這是為了穩妥起見。”賢一皺眉盯著載臨,目光充滿壓迫性,“王爺,你也不希望咱們還沒出津門,就被刺客截住吧?”
“……”
載臨默默偏過臉,冷哼一聲:
“船是你們的,隨你們安排。”
“那就上車。”
一行人匆匆忙忙,分坐上五輛汽車,車隊在沿途喬裝日本士兵的看護下往碼頭一路開去。
正是深夜,路上風平浪靜,一個人影都無,開了沒多久,碼頭大門已經遙遙在望。
武齋碼頭靠近日軍駐地,本身又有日軍小隊常年駐扎,到了這里,基本就已經可以宣告安全。
“什么刺客,日本人真是驚弓之鳥……”
車廂里,載臨正在埋怨,身側座位上,看上去昏昏欲睡的霍殿宇突然睜開耷拉的眼皮,一把按住載臨的腦袋,往車椅下縮去!
“唔……”
載臨的臉和皮椅緊貼在一起,擠得變了形。
下一秒鐘,車頭燈在路旁的花園中亮起,伴隨著刺破夜色的燈光,兩輛轎車悍然沖出!
欄桿被碾壓在輪胎之下,轎車直直往狹長的車隊中間插去,仿佛兩柄斬蛇的利劍。
疾馳中,車窗被從里面一把打碎,探出幾桿黝黑的沖鋒槍,瘋狂噴吐出刺眼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