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緩緩睜開眼睛。
他的眼皮沉重,像是灌了鉛一樣,費了好大勁才睜開一條細縫。
這種癥狀來源于服用的藥物,距離上次‘冰窖入侵事件’已經過了半個月,外傷因為路明非的‘不要死’快速治愈,可精神上的傷勢很難緩和。每次閉眼都能聽到那個雨夜的竊竊私語聲,無奈護士只能注射鎮定類的藥物讓他快速安眠。
“感覺怎么樣?”忽然有人說。
聲音的來源是加護病床的窗邊,那里擺放著一張椅子。年輕的教授沐浴在陽光中,臉上的笑容也帶著溫暖起來。
“陸教授……怎么……”楚子航的話沒有說完。
陸離今天穿了一件白襯衫,西服外套就掛在椅背上,修長挺拔的身姿被展現得淋漓盡致。半本倒扣的書籍攤在他的膝蓋上,顯然閱讀了很久,也符合他博學的性格。
“怎么是我?”陸離微笑著補全了后一句,“虧了我一下飛機就回到病房里看你,心里想著誰呢?”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楚子航罕見的有些窘迫。
雖然他蘇醒后第一次睜開眼看見的是夏彌,還把她誤會成了天使,險些親到這個女孩。但此刻那個沒有說完的問題,絕對不是沒有看見應該出現的人,而是因為這一幕太奇怪。
——他的左手的天藍色病號服被卷到了手腕上空,一縷金色的絲線纏繞。另一端則不斷蔓延,捆扎在陸離右手的五指上,怎么看都是懸絲診脈。
楚子航和愷撒一樣沒有什么童年,沒玩過泡泡堂,沒看過《圣斗士星矢》,但是他看過央視版的《西游記》。
現在的情況正好與第六十八回‘朱紫國唐僧論前世,孫行者施為三折肱’的章回類似,是不是一會兒要喂給自己烏金丸了?
“這是……”
他望向自己的手腕,金色的絲線一抖一抖的,顯然來源于陸離的操控。
楚子航的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出這樣的一幕——自己尚在沉睡,陸離推門進來,那時天光拂曉,萬籟俱靜。年輕的教授抹去額頭上的汗水,將西服外套整齊地疊在椅背上。旋即掏出金色的細線綁定,最后慢悠悠地看著書,邊挑動絲線邊等待自己的蘇醒。
“用來探查你的精神。”陸離解釋著,他手中的絲線在晨曦中閃著蒙蒙的光。
“如果我用普通的方法檢測你的病情,難免看到一些記憶。這是你的隱私,我不好窺測,用這種方法就能避免類似的事情。”
“謝謝。”楚子航輕聲說。
他想要從床上撐起身,可腦海混沌一片,劇烈地疼痛起來。這種方法顯然要比普通方式更加浪費精力,那位年輕的教授有資格承擔這一聲贊美。
“你還是躺著吧,這幾天少活動。”陸離的手指微微用力,絲線上的力量根本不允許楚子航拒絕,獅心會會長如同被操控的木偶那樣躺回溫暖的被褥中。
“陸教授,我這是怎么了?”楚子航問。
現在他的大腦中渾渾噩噩,完全被茫然取代。他不是沒有受過這樣嚴重的傷勢,甚至因為路明非的存在,連幾個月愈合傷口的時間都節省了。可每次閉上眼都能聽到那個雨夜死侍的呼嘯才是最離奇的事情,十幾年的人生中很少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眼下這個疑問沒有幾個人能回答,學院內恐怕只有陸離教授可以解答。
“因為奧丁的烙印。”陸離淡淡地說,余光瞄了一眼病房的門外。
“奧丁的烙印?”楚子航問。
“對,就是這位到處刷存在感的北歐主神。”陸離的語氣中多了一份感慨,“你在地宮內曾經觀摩過奧丁的精神烙印,又在高架橋上留下了實體的烙印,與這位北歐主神有了深刻的淵源。尤其是你催動三度暴血,將人類的精神壓縮到極限,釋放了‘龍之心’,與身體上的烙印產生了某種奇妙的反應。”
“最終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楚子航低聲問。
陸離看著躺在病床上將被褥的褶皺都抹平的獅心會會長,他前額的頭發低低地垂下,半遮住了那張冷峻的臉,面無表情,儼然做好了某種準備。
“最壞的結果就是變成他的傀儡。”年輕的教授在椅子上解除了手中的金色絲線,“不過你不用擔心,我還在這里呢。”
楚子航驚奇地發現纏繞在自己手腕的金色細線無風自動,就像鬼魅那樣飄回陸離的手中。
那些比頭發還要細的絲線最終被揉成一團,它們的縫隙在掌心中慢慢收縮,竟然真的變成了一個鏤空的金色球體。隨著凝實擠壓,最終變成了‘烏金丸’那樣的丹藥。
“吃了它,可以封印住那枚烙印。”陸離笑著將那枚‘丹藥’拋在楚子航的手心,“別擔心,我的手是干凈的。”
楚子航默默地倒了一杯開水,對于‘制藥的過程’有些無法接受,不過他沒有說什么,也沒有懷疑對方正在耍自己。那枚傳說中的‘烏金丸’不就是用鍋底灰制作的嗎?國王還不是吃得津津有味?
吞咽下肚后,一股暖流從腹部化開,流入四肢百骸,最終匯聚在肩頭的烙印之上。
他解開病號服最上面的扣子,讓精致的鎖骨暴露在空氣中,看到灰色不過硬幣大小的烙印邊緣纏上了金色的細線,被蒙蒙的陽光一晃仿佛鍍了層金。
果不其然,雨夜死侍的低鳴與咆哮聲音降低,到達了一個可以接受的范疇。
目睹一切的陸離默默移開目光,楚子航白皙的肩頭猶如人間美玉,陽光照在上面令人炫目,連女生看了都羨慕。
“你大概還需要在醫院住一個星期,才能徹底將從這種狀態解脫。”等楚子航重新把扣子系上之后,陸離才轉過頭。
“封印能持續多長時間?”楚子航問。
“封印個幾十年應該沒什么問題,前提是你別把暴血推向更高的層次。”陸離如同開藥的醫生叮囑患者注意事項那樣,口吻嚴肅,“如果想徹底解決這個烙印,只能毀掉尼伯龍根,并殺了奧丁。”
這是煉金術的基本奧義也是最原初的奧義,否則強大如陸教授,也只能封印并且延緩,無法根除。不過延緩就足夠了,奧丁不僅是他的敵人,手里還拿著世界樹的第五根枝干,無論從哪種角度來說,他都是下一個被清除的目標。
最快今年,遲則明年,就能在這位北歐神話中獨目的主神墳頭燒香了。
“請務必帶上我。”楚子航的呼吸急促,奧丁同樣與他有著血海深仇,大恨彌天,雙方總要做個最終的了斷。
這既是與過去那個懦弱的楚子航徹底告別,也是為了他的父親。
“如果可以的話,一定。”陸離忽然站起身,嘴角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食指豎在唇邊,比了一個噓聲的手勢。
楚子航尤為不解,這位年輕的教授分明是走向病房的門,顯然是要離開,為何如此?何況他的心跳、呼吸、腳步聲在一瞬間全部消失,如果不是肉眼還能捕捉到他的身影,定會覺得這個人從來沒有來過。
陸離躡手躡腳地來到門邊。
病房大門的玻璃上掛著藍色的簾子,遮擋了外界的視線。他的一只手放在門的把手上,忽然轉動,更加大片且暖洋洋的目光進入豪華病房。
門外是一張素玉白凈的臉,明媚的大眼睛眨啊眨,在開門的瞬間僵住。女孩猶如受驚的兔子一樣跳起來,滿臉都寫著‘囧’字。
夏彌。
楚子航對于這張臉很熟悉,最近她沒少往這里跑,也有點恍惚,這一幕太像他蘇醒時見到的那樣了——宛若天使的夏彌沐浴在陽光中,臉上帶著溫暖的光色。
只不過楚子航心中的‘天使’并沒有那天一樣沒有任何瑕疵,完美到像是低頭親吻罪人的額頭。反而是極其世俗的笑容,里面帶著尷尬與討好的意味。
“教授……您什么時候回來的?”
“今早的飛機。”陸離在她的頭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掌心起落的同時稍稍弄亂了栗色的秀發,“在門口鬼鬼祟祟的不進來干什么?幸虧是卡塞爾學院,要不然我就投擲出岡格尼爾了。”
夏彌捂著額頭,一臉委屈,拎起手中的食盒:
“我來給楚會長送早餐啊,沒想到教授你就在里面。你們好像正在討論某些機密的事情,我也不好進入打擾。”
“那你就偷聽是吧?”陸離翻了個白眼,還是放她進來了。
“嘻嘻……”
夏彌只能尷尬地笑笑,拎著三層的不銹鋼保溫食盒坐到床邊,楚子航也恰時騰出了一定的區域,省得夏彌拱他的大腿,這個流程不知道重復多少次了。
陸離關上門,轉身后發現夏彌正在將煲好的皮蛋瘦肉粥從最上層拿出來,香氣撲鼻,隱約還能看到明黃色的姜絲與脆嫩的蔥花。皮蛋晶瑩剔透,粥水濃稠,顯然是用足了火候與功夫。
除了粥以外,還有幾碟精致的咸菜,四個油香四溢的包子,中式得不能再中式。當然分量也是充足,顯然是怕楚子航餓著。
“你要養豬也是一把好手……”陸離在心里說。
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多余,這種老夫老妻的探病日常是怎么回事?他只是離開了十幾天,而不是十幾年,你們關系進展的太快了吧?
“教授你要不要來一碗?”夏彌轉過頭,問。
“不用了。”陸離擺手拒絕,他的確有點餓了,但是只有一副碗筷,總不能腆著臉去隔壁的病房要一副,或者直接捧著鍋瓦盅喝吧?那太丟人了。
“這個粥是哪個食堂幾樓的窗口?”
陸離走到窗邊的椅子上,取下自己的西服外套,并把那本弗拉梅爾一世撰寫的《煉金術原理大全》夾在腋下,準備離開前隨意地問。
食堂做中餐的檔口他基本都吃了個遍,但是這種中式早餐基本不會提供,在這里就讀的國人終究是少數,幾乎全是西方國家——吐司、煎蛋、培根才是主流。粥與包子很難看到,更何況是皮蛋瘦肉粥這種有些人根本無法接受的東西。
莫非是食堂的餐口又招標了,來了一家地道的早餐店?在自己犯懶不愿意做早餐的時候,這家檔口是個好去處。
楚子航聞言也豎起耳朵,拿著勺子往嘴里送的手一僵。對于他來說包子粥亦或是油條豆腐腦以及吐司煎蛋都沒什么區別,非要有一個喜好的話,還是前兩者這種家鄉的口味更適合他。
他同樣想知道是在哪里售賣的,或許出院以后每天上課前去喝一碗也不錯。
“嗯……”不知道為什么,夏彌的臉上忽然多了一絲可疑的紅暈,顧左右而言它,東張西望,“今天的天氣真不錯,哈哈!”
只不過在兩道近乎審視乃至逼問的目光下,她終于低下頭:
“是我自己煲的啦……”
楚子航怔住了,忽然覺得手里的碗有些重。陸離更是沒說話,被迫吃了一嘴狗糧的他直接無奈地搖搖頭,徑直離開。
既然夏彌這么閑,那就多給她布置一些工作吧。
藍色的布簾被風蕩起,挺拔的背影漸漸遠去,楚子航從遠處收回目光,低聲說道:“謝謝。”
下屬探望受傷的上司并順道帶一份早餐是正常的事情,但那份早餐要是下屬本身制作的就有些不正常了。毫無疑問,這隱隱超越了某些范疇。
“不用客氣!”夏彌爽朗地笑,陸離走后她在這間病房可謂是如魚得水,“我們什么關系呀。”
這本就是一句客套話,然而楚子航卻認真地思考起來,抬頭望向那個正在陽光中伸懶腰的女孩,問道:“我們是什么關系?”
姣好的曲線立刻僵住,夏彌似乎也沒想到楚子航會這么問,瞪大眼睛,一時間似乎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關系……下屬和上司的關系……”她哼哼唧唧的,“你還想要什么關系……”
楚子航與那雙明媚的眼睛對視,女孩長長的睫毛在濃密的晨光中濃密如簾,像一把刷子那樣。
他率先移開目光,‘哦’了一聲,無聲地吃早餐。
而夏彌也趁著這個時間低頭拿出一份講義,在上面圈圈改改,只留下紙與筆的唰唰聲。兩人的動作不一,沉默,卻有協調的美感。
楚子航忽然想到自己忘了一件事——他本來想請教陸離某個學術問題,在冰窖的那場入侵中的某件事。只不過由于夏彌端著早餐進來,正好讓他忘記了這一點。
“怎么了?師兄?”似乎察覺到落在側臉上的目光,夏彌問。
“沒什么。”
楚子航搖搖頭,用筷子夾起脆爽的蘿卜,放在嘴里慢慢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