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嘴的鴨子,劉承宗怎會讓它丟了。
租銀被搶,板上釘釘。
劉承宗為這次劫掠做了充分準備,又是伏兵、又是設防的,結果發現完全多余。
他麾下四哨自各山頭奔下,運銀的府兵、民夫不是磕頭就是逃跑,根本沒人拼死力保護王府的租銀與騾馬。
特別離奇,二百多人,竟找不出一個忠勇之士。
運租銀的龐大隊伍隨之土崩瓦解。
事后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延安府鬧賊的消息傳得太厲害,安塞本就不太平,靠駐扎在王府的旗軍還能嚇嚇賊人,但越臨近府城人們就越害怕。
就在八月十五夜里,運銀隊在安塞城休息時,人們還在通鋪上小聲交頭接耳,說著府城劉營搶大戶的故事。
反正有人嚇得瑟瑟發抖,也有人強給自家壯膽,半宿都沒睡著。
第二天晌午,就看見一隊隊精騎打著劉字大旗,從山上卷土龍奔來,比他們聽說的劉營還要有威勢,哪兒還有抵抗之心。
高迎祥送的大旗立了功。
劉承宗聽投降的俘虜說這話時都樂了,問道:“你們頭天夜里是怎么給自己壯膽的?”
他們這直接投降的德行,完全不像給自己壯過膽兒的樣子啊。
哪知那俘虜道:“我們都是窮鬼,劉營從不殺窮鬼。”
這話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尤其劉承宗笑得厲害。
這幫人平時領著王府俸祿,以宗室的狗腿子沾沾自喜,見著他的人,反倒能認清自身所處階級了。
劉承宗笑罷了,轉頭對曹耀道:“誰做過欺男霸女、搶占民田、壘壩斷河之類的事,還有鐵了心為王府做事的,讓他們指認出來。”
“好!”曹耀點頭應下,順著說道:“指認完,把壞人殺了,還是把壞人放回去,斷了別人后路,招為輔兵?”
劉承宗聽前半句時候表情還行,后半句直接轉頭瞪眼:“你就是及時雨宋江?”
曹耀仰頭笑笑,搖頭道:“其實我覺得殺還是放,都無所謂……小人物的善惡已經沒用了。”
劉承宗不禁啞然。
成千上萬饑民在城外食不果腹,四十里外修起璀璨琉璃塔。
村莊荒蕪餓殍遍地尸骸填大坑,一道河壩攔住王莊腐糧香。
這是個離奇荒誕的亂世,曹耀在這亂世里像條野狗奔波十年,很容易對世界失望。
是善是惡,因病因餓,人總會死。
也許在曹耀眼中,這些人是小人物,他和劉承宗也是小人物。
殺一些人,放一些人,于大局無益無礙。
甚至大局,對他來說也沒什么意義。
能活著就行了,誰還在乎什么大局。
“有所謂。”劉承宗搖頭道:“辨善惡分黑白,是人的尊嚴。”
不僅僅是他,也是劉字大旗下的他們,甚至是這些即將被指認之人的尊嚴。
人才有道德,禽獸沒有,而把自己當成人,把別人也當做人去看待,才有尊嚴。
指認這件事,有囚徒困境。
當不存在第一個指認之人時,所有人都不會指認,但當出現了第一個人,情況就不一樣了。
“誒你他娘,那事也有你份啊,將軍,我要舉他!”
“還那有他呢,你怎么光說我!”
“你占我婆姨,去你媽的!”
二百多人,在指認中亂作一團,有人互相叫罵,有人相互廝打。
讓圍觀的騾子營士兵面面相覷,難以想象就在片刻之前,這幫人還排成隊列押著租銀往南走。
曹耀上前維持秩序,朝天鳴出一銃,打馬罵道:“都別亂打,排成隊站好了,每個人依次往前走,其他人有問題就說。”
他讓人押著每個人從隊列前走一圈,有問題的站左邊、沒問題站右邊,繼續參與接下來的指認。
最后左右兩邊各站了一百來人。
有問題的多是給王府做事的仆役,沒問題的基本上都是新招募的安塞饑民。
而在有問題的人里,又有一小撮人過去經常欺負其他仆役。
劉承宗當了一次荒野中的縣太爺,現判現罰。
有六個被數十人指認是罪大惡極,被韓世盤韓世友帶家丁按在地上斬了,余下的視情節輕重、指認人數,予以杖責或干脆交給饑民收拾。
還有不少人其實沒犯什么大錯,只是產生口角、打過架之類的小事,則被保護起來,免于懲罰。
另有兩人誣告,被曹耀一銃一個,都斃了。
罪責輕的其實求求情,不會有什么大事,但誣告不同,誣告不單是騙人,欺騙背后是想利用他們。
這是找死。
剩下的人還真別說,身體素質都湊合著能看,畢竟王莊已經幫他們從饑民里篩選了一遍,身體不行的也不會派出來干這事。
五名哨長各領隊伍在人群中挑選,看上眼的就拉到隊伍里分配給戰兵做輔兵。
前后花了近一個時辰,隊伍又添了百十人。
劉承宗沒去攙和招募輔兵的事,他忙著打探王莊情況,還有檢查收獲戰利。
最顯眼的是四只木箱,各重五十余斤,里面放的東西都一樣。
每箱三層,最上層有黃金百兩,下兩層各有白銀三百兩。
合計黃金四百兩、白銀兩千四百兩,值銀五千六百兩。
然后是農作物,堿面、鹽磚、花椒、精細棉布、硝制好的皮革、牛羊角之類。
貨物的種類太多,劉承宗沒一一去看,只拿著王莊管事的貨單對照,確認東西沒少。
除此之外,還有品相甚好的大馬二十四匹、雙輪四輪車二十輛、肥羊四十五只、馱貨騾馬百余匹。
他最想要的糧食,里面沒有,只有諸人隨身攜帶七日干糧,倒是有不少馬草。
一番詢問,劉承宗才知道,這次的王莊,不是秦藩,而是慶藩的牧場。
他們要運送的第一個目的地是甘泉,自甘泉送往鄜州,從鄜州到慶陽,從慶陽到寧夏韋州。
“膽子不小,你們王莊管事的,就沒想過遍地賊人?”
已經被招為輔兵的旗軍依然對劉承宗非常害怕,點頭道:“想過,咱都不想出這趟差,可王府催的急,管事的也說到甘泉地界就太平了,催促我等快快上路。”
劉承宗的疑問可太多了:“到甘泉就太平?想的可真美,這里財貨不少,你們既然不想上路,怎么不把它分了各自落草?”
“不敢,走到甘泉,那邊有王莊接應,再到慶陽,還有韓王府的隊伍,臨近冬天,都要往王府送貨。”
輔兵把到甘泉就太平的原因說罷,又苦笑道:“這里頭沒糧食,給王莊辦事,好歹餓不死,落草那不就是……那不就是大王手下一塊肉么?”
一塊肉?
劉承宗還反應了一瞬間,才琢磨過來,意思就是送命的炮灰,他笑道:“我是劉承宗,跟著我走,也能叫你們吃飽……你給我仔細說說,那王莊究竟并了多少民田,怎么會弄到這么多財貨?”
說罷,他下令隊伍返回大王山。
路上,這‘一塊肉’給劉承宗把那王莊情況細細道來。
那個王莊名下土地不少,但也沒多到離譜,按五百四十步的大畝算,是杏子河兩岸七十頃上好田地。
但它不像早前的秦王莊子那樣生產單一。
那不僅有田地,還有牧場、山場、草場、河灘,產馬、騾、驢、羊牲畜及各類礦產,種韭、糧、果、菜、草料,而且借著河岸地利,還能打獵捕魚。
這就很厲害了,哪怕在守著無定河的魚河堡,那河里兩年前就啥都沒有了。
他們鋌而走險沒別的原因,萬歷十八年朝廷把陜西、河南、山西的宗室祿米定了一個數。
官員們都對宗室討厭得很,太平年歲都不樂意給王府起運祿米,如今三邊軍餉軍糧都發不出,可算找著理由了,誰還管你什么宗室祿米。
朝廷不給王府發祿米,王府只能催促各地的莊田管事,趕緊送銀子過去。
東西運回大王山,劉承宗與五名哨長聚著議了議,主要是把戰利品分配的原則告知楊耀、王文秀兩名哨長。
隨后依照規矩,七成隊部、兩成士兵、一成軍官。
兵勛簿給了精于算數的承運。
沒過多久,幾名哨長正在商議劫掠王莊事宜,承運就找上門來了。
“這么快?厲害啊你!”
劉承宗一臉喜意,走出門卻見承運有些尷尬,把他拉到一旁說:“哥,不是我快,你們這,什長分的銀子沒兵多,這合理嗎?”
劉承宗稍稍皺了皺眉頭,把賬本拿在手中,一看就明白了。
士兵的兩份戰利是一千多兩,軍官的則是五百六十兩。
按規矩,是哨長拿十份、隊長拿五份、什長拿一份;而戰兵則照兵勛,最多可以拿五份。
這么分下去,戰兵少的拿一兩、多的能拿五兩。
而軍官依照級別,什長才領一兩八錢、隊長領九兩、哨長領十八兩。
劉承宗笑笑,道:“這是因為營內缺少輔兵,我的想法是輔兵不分戰利,需要戰兵養他們,什長的小隊如果立功了,可以發賞銀,就按這個分就行……你都算好了?”
該招募輔兵了。
其實他很羨慕高迎祥手下,那些各式各樣的人才,有人打馬草、有人去采果子,或者像過天星手下的輔兵能遛馬、放哨。
在他的營地,這些事都得戰兵干。
如今騾馬多了,即使駐營,每日雜工就能把戰兵的時間排滿。
短時間還好,長此以往,影響戰斗力是遲早。
劉承宗帶著承運走進議事的窯洞,曹耀第一個嬉皮笑臉的湊上來:“怎么樣,這趟能分曹某幾兩銀子?”
“哨長十八兩,隊長九兩。”
五個哨長,曹耀楊耀還有王文秀都自己做過首領,對錢財其實看得沒那么重。
曹耀咂咂嘴,對楊耀笑道:“十八兩,還行,這一趟啥也沒干,弄到在邊軍干半年的錢。”
倒是高顯和馮瓤倆人反應不一樣,這銀子對他們來說是筆巨款。
至于統領塘騎隊的魏遷兒,已經被這數目弄傻了,靠在土墻上扳指頭,板了好一會兒,呆呆問道:“將軍,能分我九兩?”
劉承宗點點頭。
魏遷兒伸出三根指頭,面上神情極為復雜:“三年,我在驛站干三年,工錢是十兩八。”
劉承宗不知該怎么安慰他,只好拍拍他的肩膀道:“沒事收收那臭嘴,跟幾位哨長學學帶兵,以后有本事也讓你當哨長。”
“這他媽咋收啊?”
塘騎隊長撓撓臟兮兮的發巾,自言自語一句,話已經出口才輕輕給自己個嘴巴,眼神堅定了立正道:“將軍放心,我一定討幾位哨長喜歡!”
說罷,又湊近一些小聲道:“咱這也用不著錢,我能把銀子送家里去不?”
用不著錢,是哨長們對銀子不太感興趣的最大原因。
整天圈在營里活在山上,銀子基本上已經是去它本該存在的意義。
其實這也是劉承宗制定規矩,把錢糧之外所有戰利分給士兵與軍官的原因,回頭等營地里人多了,隨便往哪兒一駐扎就是個小市場。
隊伍內的戰兵能用賞銀與戰利各自買賣,也好約束他們的心思。
他當過兵,太知道整天圈在營地對士兵心態的影響了,就算士兵都是喜好鉆研武藝的,每天也就練四個時辰,其他時候閑著無聊,難免沾染不好的習慣。
比如飲酒、比如賭博。
要沒這倆習慣,無聊了則容易開小差,不是跑出去干點禍害老百姓的壞事,就得在營地里跟其他士兵找點事。
反正肯定沒啥好結果。
有個小市場,營地內部依靠其互通有無,士兵閑著無聊要么擺攤要么逛街,也不失為農民軍的娛樂項目。
魏遷兒的話引得幾名哨長為之側目,他羨慕哨長們錢多,哨長們羨慕他有家,居然有能送錢的人。
也就曹耀特別欠,盤腿在炕上往后一仰:“接過來吧,你看我,婆姨就在山那邊,一會領了銀子我就給送去。”
魏遷兒倆眼一瞪,想罵街的嘴已經張開了,想到劉承宗剛才的話,又把嘴閉上長出口氣:“曹哨長說的對,我回頭也把家眷接來。”
那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把劉承宗逗笑了,他抬手道:“你們說的對,驛卒弟兄們最好把家眷接來,有家眷的送銀子也是個事,不過不是現在。”
他坐到炕上道:“好事還在后頭,那慶王莊子里有好馬,有能灌溉沒受災的田,有山窯鐵礦,而且還不像延安府地處要沖,四周都是山也好藏人,是安置家眷的好地方……明天咱就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