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所有土司派來的人之后,劉承宗終于確定一件事。
西寧的十四家土司,全部是來見曹化淳的,給曹公公帶的東西裝了滿滿兩輛小車。
其中寥寥可數的幾個人,給他捎來一塊小石頭兒或者是其他什么東西。
不過在見到獅子營之后,土司們立刻派人跑回去,給他帶來比給曹化淳還多的禮物。
烏斯藏的寶石、西域的鑌鐵刀、青海的鹿角和還有上好的皮張,劉承宗什么都沒要。
只把陳師文牽來的羊羔子宰了。
作為西寧唯一一個漢人小土司,十幾代人過去,陳師文從小到大一直覺得自己不太像漢人。
有好事的時候,西寧的漢官不把他當漢人,土人也不把他當土人。
有壞事的時候,土人就會想起他是個漢人,漢官也會想起他是個土司。
夾板氣受久了,自己都會懷疑,自己不是漢人吧?要不然父親怎么會給他起名叫陳師文呢?
但看見劉秀才宰羊放血剝皮擺烤架的嫻熟模樣,比海賊還像海賊,陳師文放心了。
他比漢人還漢人,非常正宗。
劉承宗把收拾好的羊抹上鹽巴,叫護兵幫手收拾,摘下皮圍裙放到一旁,洗過手擦了刀,招呼陳師文一塊坐了,道:“湟水真是好地方,我很久都沒看見這么綠的地方了,離西寧還有多遠?”
“將軍,還有一百二十里。”
劉承宗點點頭:“你們這不知道我造反,我看那些土司都不知道我是誰。”
“知道一點,西寧衛的邸報上知道,但不知道將軍有這么多兵。”陳師文說:“太遠了,沿邊墻過去都要兩千里。”
陳師文問道:“陜西旱災那么嚴重,上萬人跟著將軍造反?”
河湟谷地沒有旱災,自從接近蘭州,這里的情況好似盛世,土漢相雜、人民安樂,全然不似東面如人間地獄般的景象。
陜北在太平年景都不是什么富裕地方,又遭遇大旱和兵亂,他們從那進入河湟谷地,這種哪里都很正常的感覺,讓人有點手足無措。
劉承宗點點頭算是應下,陳師文不禁咂舌,恍然大悟道:“我就聽臨洮的勤王回來的人說過陜西鬧旱,榆林兵都吃不上飯了,但……我以為他騙我呢。”
“是啊,我過來時候看見那么好的地,地里居然種麻子。”劉承宗對這事詫異很久了:“你們這糧食夠吃?”
“差不多,麥麻、麥豆輪種,不種也不行,別的東西賣不了,榨油能換錢給朝廷交攤派,還有海北番子也種,那邊種油菜,河湟谷地一年產清油二三十萬斤吧。”
陳師文說著,皺眉苦笑道:“哪里都一樣吧,小民餓得拋荒,大戶兼并田地,西寧無非好在百姓活不下去躲進山里當番子還能活,這年月當番子舒服啊。”
“怎么舒服?”
“生番熟番,種地的納糧、放牧的納馬,都有定數,不像攤派無定;實在不行,還能去投海賊小拉尊,那邊只要一成添巴。”
劉承宗搜羅記憶,對這倆詞沒有一點了解,問道:“小,小拉尊,添巴,那都是什么東西?”
“小拉尊是火落赤出家的兒子,將軍知道火落赤吧?對,他家倆娃現在是海賊頭子,添巴就是納糧納銀納馬,一年只收一次,一次只要一成。”
劉承宗啞然失笑。
大明本來應該是收稅最少的那個。
可實際上,給番族頭目納糧少于大明,給海賊韃子納糧又少于番族頭目。
朝廷在地方的組織能力,已經不足以應對復雜的收稅與攤派了。
陳師文小心翼翼地看了劉承宗一眼:“將軍不是要搶西寧吧?”
劉承宗這幫人看上去比游牧民族還像游牧民族,看著就像干搶劫那行兒的。
“我搶西寧干嘛。”
“那……那將軍為何不收土司們的禮物?”
劉承宗搖搖頭,指著正在被收拾的羊肉道:“你還不知道我有多少人,就送來這只羊,他們后來送的東西,也未必是自己本身想送,你看我像缺什么東西的樣子嗎?倒是你。”
劉承宗看向陳師文道:“你比別人來得都急,想從我這得到什么?”
“沒想得到什么,但確實有求于將軍,我有兩個弟弟,三弟陳師禮出家了,二弟陳師佛在家開門,我想讓他跟隨將軍出海。”
出海可還行。
劉承宗疑惑道:“開門?你家二弟,是生下來就打算讓他出家?”
陳師文點頭道:“對,土司家的次子都會出家,開門是另立一舍分家的意思,如東伯府就開了十三個家門。”
“我們陳氏土司家小業小,還沒有開過門,我也不想讓二弟開門,我一共只有二十五個兵,分了家門,就剩十三個兵了。”
陳師文說著作揖道:“因此寧可讓他隨將軍出海,另立功業。”
劉承宗還真不懂土司,更不懂西寧和青海。
但他懂自己,懂自己的需求。
“讓我帶上你弟弟,沒有問題。”劉承宗先點點頭,隨后道:“但他能給我帶來什么?聽這名字恐怕你們家沒拿他當戰士培養,一只羊恐怕不夠,這還不夠他吃。”
陳師文聞言輕松地笑了,胸有成竹道:“我小時候體弱,父母怕我夭折,也把他當繼承人,后來才送進寺廟,他知道西寧有二百二十家寺廟學習,認識所有的土官喇嘛,還去過海北與海西的廟宇,沒考上秀才,但會說土人和蒙古言語。”
最后這個翻譯才能還是讓劉承宗很心動,不過前面的專業技能有點無厘頭。
劉承宗道:“他知道那么多寺廟,有什么用?”
“啊,我忘了,將軍不是西寧人。”
陳師文笑得非常輕松:“在西寧,每個村子都有廟,如果哪個沒廟,那它一定離廟很近,因為廟會就是市集,在青海更是如此。”
“每個寺廟有不同的廟會時間,海賊和番子都不會在廟會時打仗搶劫,也就是說,我的弟弟師佛,知道何時不打仗。”
很重要。
劉承宗很高興陳師文送來他的弟弟,他確實不了解這片土地,但接納之前還是要問問別人有沒有考慮清楚,他問道:“你知道把兄弟送到我這,意味著什么?”
陳師文本來胸有成竹,被獅子這么一問,也有點懷疑自己:“我知道……知道一部分?”
劉承宗笑笑,問道:“西寧有多少人?”
“將軍的問題復雜,西寧田土豐饒人力頗勝,但脫籍漏籍嚴重,在籍軍戶六七千口、百姓五萬多口。”
劉承宗眨眨眼:“我記得曹公公跟我說,你們這李土司就管了兩萬人。”
陳師文連忙擺手:“我們是土人,和生熟番子都不在民籍里,還有不在籍的逃兵三四千人,不在籍的百姓三到五萬?”
劉承宗尋思,單單在籍人口,西寧都比米脂多了,但這地方對他來說存在感著實不高:“西寧這么多人?算上生熟番子和土司呢?”
“那就不能算西寧了,這生熟番子和土司分得哪都是,得算整個河湟,西寧、河州、歸德。”
劉承宗看一路過來,對河湟谷地的印象非常好,是個富裕地方,便道:“那你就給算算?能算出來么?”
“大概吧。”
陳師文坐在那想了半天,才開口道:“西寧軍民比八萬多,比十萬少;河州軍民也是如此,歸德的生熟番子可能要比十萬多一點,還有土民十余萬。”
將近五十萬?
“你說的是真的?”
劉承宗做夢都沒想過這里會有五十萬人口,五十萬人口什么概念。
像他手上戰兵這種舒舒服服的生活條件,拿下河湟谷地,供得起兩萬。
他站起身來又坐下,抬手拍著自己的大腿,隨后他想到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那漢人呢,五十萬人,有多少漢人?”
“將軍說的是,認為自己是漢人,還是確確實實是漢人?”
劉承宗尋思這不廢話么,只要別人想,誰都可以是漢人:“后邊那個。”
陳師文站起身來環顧四周,在心里估計著劉承宗的兵馬,說:“現在有十一萬了。”
劉承宗沉默了很久。
過了很長時間,那只羊羔子已經被端上烤架,血水慢慢滲出。
他才開口道:“我帶來一萬七千人,你告訴我才十一萬漢人?”
哪知道陳師文極為驚訝:“一,一萬七?戰馬太多了,我以為是三萬人呢,那就只有九萬七了。”
劉承宗算是明白,為什么西寧有二百多座廟。
又為什么,陳師文的弟弟要進寺廟。
以及為什么這個漢人小土司,會在見自己這件事上跑得比誰都快。
一萬七千招安饑民進青海,對別人來說意義不大,但對西寧這個管著土人的漢人小土司很重要。
他搖搖頭,問道:“為何漢人這么少,不應該啊。”
陳師文攤攤手道:“跑了唄,朝廷稅和攤派,還有衛所勾軍,百姓就只能跑,跑到南邊山里自然就是番子,跑到西邊的自然就是韃子。”
還能這么分?
“就是說西邊也有漢人,只是他們跟了韃子或是番子?”
陳師文點點頭:“還挺多的,不過我覺得將軍不必拘泥于是漢是土是虜是番。”
“你看東祁土司家的秉忠公,老達官了,在遼東戰場上給朝廷效力,不就被漢人孫得功害死了。”
劉承宗笑瞇瞇點頭。
陳師文說的是一方面,哪里都有好人有壞人,但讓劉承宗真正高興的,是百姓會跑。
那跑到他的地盤又有何不可呢?
想到這,他問出了自己最想問的事:“西寧以西,能種地么?”
“海北,能種是能種,但地處高冷,春寒冬早,有不少番子在那邊種地,但收成都不太好,種地還是河湟好,除非沒……”
陳師文說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將軍你這個青海宣慰使司,給朝廷納啥,納糧、納銀還是納馬?”
劉承宗愣了愣,抬手指著陳師文,對他點了點頭。
沉吟片刻,他說:“你問住我了。”
劉承宗不知道該如何告訴這個小土司,爺啥都不納,而且以后都不打算納。
但陳師文還挺為劉承宗考慮:“朝廷還沒說吧,等將軍開墾出土地,到時候要跟朝廷好好說說收成少的事,如果不納太多,外邊也能活人。”
劉承宗很認真道:“那我想我是開墾不出土地了。”
陳師文只當他開玩笑,笑了笑道:“不過將軍若想掙個辛苦錢,我倒是有個主意。”
“什么主意?”
“將軍能當個大宗運貨商,西寧的隊伍難出去,海賊的隊伍進不來,通過小股番子確實有些走私,但都不大。”
陳師文聽上去早就想干這事了,只是苦于自己勢力太小:“將軍能自由出入關口,若在西海站穩腳跟。”
“青海的鹽、羊毛、皮料、礦產,內地商貨,俱可一手操辦,尤其是羊毛,我弟弟去過外面的寺廟。”
陳師文滿面心疼道:“他說往深了走,那海韃子把羊毛要么丟棄荒野任其腐壞,要么被番子摻沙漚糞,都廢了。”
劉承宗尋思這不對啊,蒙古人也不會說把這東西都扔掉:“他們不織?”
“織,少數織褐搟氈,但海賊誰家缺羊毛?何況俱為手織成色低劣,他們也不需買賣,不如漚糞或燒了取暖。”
陳師文面帶興奮,抬起兩根手指道:“將軍試想,青海羊毛往少了算,年產五十萬斤,一斤兩錢,這可就是二十萬兩的大買賣。”
劉承宗覺得這個有搞頭,不過不僅僅是羊毛,他有一批來自內地的工匠,不少人過去在韓王府侍奉宗室,手藝說是數一數二也不為過。
他們完全可以把牧區的所有原材料加工后再出售,既能出售漢地,還能賣回給牧民,更重要的是可以通過利益來綁定一些人。
利益比血統還靠得住。
何況河湟谷地五十萬人,本來就是個大市場。
劉承宗問道:“既然你有這想法,為何你不做呢?哪怕一點點做都行,比如走私。”
“我也想啊!可我沒股本。”
陳師文搖頭苦笑拍大腿:“我只從父親那繼承到土司,但沒繼承錢,我們這邊寺廟的施主,死后大多會把財產捐給寺廟,我父親就是其中之一,捐到李土司家的廟里了。”
“將軍是不知道,土司不好干吶。”
“我們的田地只有三個來源,一是前朝保留,二是朝廷賞賜,三,三是搶……所以我的地,快被搶光了。”
就在劉承宗以為,陳師文專門早早來見自己,是為了找投資人一塊干走私時,他看見陳師文一掃頹唐,第一次張開兩手,仿佛美好生活近在眼前。
“所以我希望以后將軍成事,能給我家蓋一座大大的寺廟,讓我三弟當廟主,請來雪山上頂好的禪師,讓西寧所有人死了都把財產捐給我們家!”
這家伙根本沒想在走私生意里摻一腳,人家想的是千秋萬代的大買賣。
那只羊羔子已經被烤得滋滋冒油,劉承宗上前拽住羊腿又松開,有點燙手,他墊了塊凈布,一刀一刀讓骨肉分離。
“讓你弟弟過來吧,別人給我金銀珠寶我沒要,但你把羊羔子帶給我,我還你一條羊腿。”
說著,他把一條羊腿解下,遞給陳師文,隨手把刀子甩著扎在樹樁上,指著小土司笑道:“但你以后都有羊腿吃了。”
西寧人口參考《明清時期河湟地區民族人口研究》
土司部分參考《李土司家族制度研究》
青海商業結構、丟棄羊毛參考《明清青海商鋪經濟與市場體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