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獻忠的計劃,是穴地攻城。
先筑壩把上游的河攔住,再借助戰車掩護,直接從城頭火炮的射程盡頭挖掘七八條坑道,排空護城河,然后往南城墻的地基下面塞幾個爆破筒,炸個土坡出來。
張尚書的爆破筒是幾棵兩丈高的樹。
他讓人把樹干被剖開了掏空樹心灌滿火藥,兩半樹干合為一體,以黃泥填縫兒、繩索纏緊,做成一樁樁跟城墻差不多高的爆破筒。
在軍議中,張尚書對前景描繪地口沫橫飛,他當這些灌滿火藥并密封的樹干被運到城墻下方,只需要轟地一聲,就能把城墻炸出個……劉獅子就只聽到這。
因為經過他的估算,這幾個爆破筒的裝藥量并不足以把乾州城炸出缺口。
如果他不打斷,讓張獻忠照著這個計劃去執行,可能四天之后元帥府的禮部尚書就帶人跑路了。
裝藥量不夠是一方面,主要問題出在爆破筒的形狀,如果是炸那些城基厚度在三丈左右的小城,這樣的戰法基本上能把城墻炸出缺口;但是面對乾州這種城基厚度足有六丈的大城,動搖城基需要的土工遠比張獻忠的計算要大得多。
穴地攻城本身就不是新技術,袁紹打公孫瓚的時候就用上了。
只不過當年沒火藥,所以是挖掘地道到城墻下面,把地基挖空,一邊挖一邊用木梁柱代替地基,以免城墻過早塌陷把地道埋了。
等該做的都做完,地道挖好,就在地道里放火,把梁柱燒毀,城墻自然就塌了。
這一戰法的要點就是想讓它塌多深,下面就得挖多空,甚至還要挖走更多土石,留下余量。
現如今有了火藥,不需要在地下縱火,但本身原理不會變,對付小城,可以放火藥、埋坑道,用火藥的爆炸力把一段城墻頂起來;而對付大城,依然是用火藥把坑道里的支撐柱炸斷,讓城墻失去支撐,靠自身重量陷下去。
張獻忠限時五日,這個時間勉強能讓他在火炮射程外把坑道掘進城下,但根本不夠在城墻下掘出兩丈高、數丈寬的大洞,僅依靠火藥的爆炸力,不足以把這面城墻頂起來。
倒不是說不行,只是想完成這個計劃,張獻忠的計算太粗糙了。
所以為了防止禮部尚書畏罪跑路,劉承宗完善了這一計劃。
首先他給張獻忠留下更加寬裕的時間,以一月為限,并且為了防止張獻忠只知道攻城,把護城河的河水泄入農田壞了田地,專門規定了泄水壕溝的方向,把水都泄到漆水河里去,明年稍加修繕還能當渠使。
同時還繪制了‘之’字形的防炮壕溝,以免攻城部隊在進入火炮射程時被槍炮殺傷。
并告訴他如果第一次炸城不成,就好好計算城墻外側的距離,挑兩三處,在下面挖出一丈高、兩丈深的洞穴,讓夯土層在爆炸下塌陷。
這樣雖然不能把城墻炸出缺口,但依然能使城墻頂部磚石、夯土下滑,形成可供攀爬的坡道。
如此一來,守軍有了必守之處,配合筒梯、云梯、長梯,在經過十日左右的疲兵戰術后,使用聲東擊西蟻附攻城的手段,更容易取得戰果。
做完這些安排,劉承宗并未率大軍于乾州干等著,而是指派謝二虎繼續向東南朝醴泉、興平、咸陽等地進軍,同時甘肅三小營也在蜂尾針的率領下向耀州進軍,把戰馬取回來。
劉承宗則親率三大營進軍至興平與咸陽之間的茂陵,以高應登部在東駐防、張天琳部沿渭河北岸征調船只、魏遷兒部伐木取材準備修造浮橋。
他的目的是渡河,由渭河南岸直接威脅西安府。
很快,蜂尾針張振就撂下軍隊從耀州一路跑了回來。
“大帥,卑職憑鎮守太監印信,順利取得戰馬,不過沒四千多匹,只有三千七百七十,此外還裹了馬監的四十多個養馬官吏。”說起這些事,張振是眉飛色舞:“此外,涼州參將米剌印持加蓋鎮守太監印章書信,于昨日騙開耀州城門,目下涼州營已奪了關防,入駐城中。”
但劉承宗臉上并沒有高興,只是問道:“你丟下軍隊跑回來,就為報功?”
“卑職哪兒敢啊!”
張振說著,左顧右盼地見旁邊都是虎賁營的親隨,沒有新降將領或起義客軍,這才對劉承宗道:“卑職回來是因為在耀州見了個官軍探子,他說耀州城不能占,還讓我盡快叫消息告訴大帥,官軍要從慶陽下來了。”
“卑職怕消息是真的,要盡快送來;又怕消息是假的,送來擾亂軍心,這才只好擅自從耀州跑回來。”
官軍從慶陽府下來?
劉承宗擰著眉頭問道:“那人說沒說,他是誰?”
“倒是沒說。”張振搖搖頭,從懷中取出一支雁翎,奉上道:“不過他說大帥見了這個就知道他是誰,還說這個消息值銀一百一十五兩四錢三分。”
張振說罷便笑道:“還有零有整的,大帥……”
笑到一半,他就發現劉承宗接過雁翎陷入沉思。
劉承宗當然知道是誰,這是他的老線人了,賀人龍麾下的家丁頭子賀勇,一百一十五兩四錢三分,是當年朝廷欠他的餉銀。
劉承宗跟賀勇做過約定,只要一個消息用得上,就給他把朝廷欠下的都給他發了。
上次進攻西固時,賀勇就給他報過一次信,那次報信的作用還挺大,讓從河口登陸的元帥軍躲過了地雷陣和官軍伏擊,所以劉承宗把從土司那搶來的元朝三等王印給他了。
相較而言,劉承宗認為如果送這個口信的人是賀勇,那情報就有一定可信度。
劉獅子這會兒也不埋怨張振擅自跑回來了,追問道:“他說沒說慶陽府下來的官軍由何人所率?”
“說了,有先鋒官賀人龍率延綏營、中軍張全昌率巡撫標兵、左翼楊彥昌率延安營兵、右翼任權兒率延安衛旗軍、殿軍曹變蛟率平涼募兵,這五員大將率五路大軍南下,兵力約有兩萬。”
張振抱拳道:“肅州參將丁國棟已派人向北探查,若情況屬實,后日即可傳回情報。”
劉承宗一聽這五員大將的名字就樂了,把張振看得直瞪眼兒。
他心說大元帥就是大元帥,五路兵馬自北方南下,居然還笑得出來!
他們甘肅三個小營的兵力才剛六千出頭,就算加上蒙古旅,也難以抵擋這樣的朝廷大軍,顯然帥府這邊只有劉承宗親率虎賁及三大營才能跟他們掰掰腕子。
但是在劉獅子眼中,這支不知道哪個大聰明組建出的軍隊,顯然并沒有那么可怕。
誠然,時過境遷,中間隔著這些年,劉承宗心底對那些老長官、舊部老兵、宗族血親談不上信任,而且相信別人對他的看法也一樣。
但不論如何,哪怕以最壞的角度揣摩,這些人只要帶兵,就不可能抱著跟自己打硬仗的主意過來,就算要打,也肯定是設計讓自己放松警惕。
而在最好的情況,則是五路兵馬,四路反賊,里頭混進去張全昌這一個奸細。
軍隊還沒出慶陽府,先鋒官賀人龍帳下賀勇先給自己報信,楊彥昌和任權兒就不說了,作為殿軍的曹變蛟率領的也是平涼募兵。
如果劉獅子沒記錯的話,那好像是他當年安置傷兵的地方。
說實話,聽到張振所說的明軍陣容,劉承宗本能地有點恍惚……就算讓他親自來給明軍排兵布陣,安排出的陣容大概也就是這個德行了。
不過還沒等他想好該如何面對北方南下的明軍,中軍轅門的護兵就跑進帳來,呈上南邊大營參將張天琳的報告。
劉承宗接過書信,掃眼一看,南邊也遇敵了。
張天琳的使命是在渭河北岸征調船只,但因為元帥府的東征,導致河上船家都跑到了渭河南岸去,就連興平縣的大戶、平民也乘船逃到渭河南岸的鄠縣去了。
因此張天琳就只能稍顯激進地派遣馬隊渡河,跑到河南去征船。
好在張天琳雖然膽子大,行為倒是挺謹慎,先渡河的是塘兵,隨后才是正兵,過去塘兵鋪開了在方圓幾十里地游走遮蔽,很快就發現了萬余明軍正在向渭河南岸集結的動向。
在張天琳的報告中,提到其部有老兵認出,明軍集結在渭南的部隊里有毛葫蘆兵和遼東騎兵。
這兩支都是服色上非常有特點的軍隊,很好認,遼東軍的布面鐵甲更重,也叫青甲,多為藍色;而毛葫蘆兵是豫南一帶的山兵,裝箭是用野獸毛皮在內里擠壓羽箭的擠壓式箭囊,很小,大部分箭桿都露在外面。
發現自然是相互的。
張天琳發現明軍的同時,明軍也發現了他,況且大營的塘兵只有一個大隊,無法在渭河南岸遮蔽主力周全,因此信上說,如果沒有意外,劉承宗看到信的時候,他已經撤回北岸了。
跟他一起回到北岸的還有臨時征集到的二十六條渡船、漁船,在渭南出現大股明軍的情況下,這個渡船數目基本上就宣告劉承宗的渡河計劃失敗了。
靠著二十多條船,他們只能在明軍防守河岸的情況下,一個大隊一個大隊往河對岸運兵,這顯然是送人頭的荒唐主意。
此時張天琳送來書信,就是在計劃無法完成的情況下,垂頭喪氣地向中軍請示下一步計劃。
不過在掌握全局情報的劉承宗看來,局面就有點意思了。
目前他知道的是北邊有賀人龍等五名將領所率兩萬軍隊,南邊現在發現的有一萬多,劉承宗估計是鄖陽府盧象升的人馬,也可以按兩萬算,再加上西北那塊南下的寧夏邊軍也是兩萬,還有西南侯良柱的四川軍,把他的軍隊合圍在關中平原上,基本上是個包餃子的局勢。
此時南北同時出現異動,在劉承宗看來這肯定是明軍有共同指揮的南北齊進,想要對他完成一次夾擊。
所以他產生這一判斷的第一時間,就派人快馬加鞭將分析送到西邊的李自成、張一川手上,讓他們先退入鳳翔府,守六盤山沿線的隴州、寶雞、散關,省得在外面被明廷大軍吃掉。
安排好西邊,劉獅子這才以審慎的心態,琢磨起目前南北夾擊的局勢。
他的心態還算平和,但張振已經有點坐不住了,北邊兩萬、南邊兩萬,西邊的農民軍鐵定是不能頂寧夏、四川官軍太久,東邊還不知道有沒有,他們已經被包圍了。
張振經過深思熟慮,小心翼翼地對劉承宗進言道:“大帥,不行我們……把財貨糧馬卷了,回隴西?”
劉承宗不自覺地挑挑眉毛,看向張振問道:“說說你的想法,認為此時撤退合適?”
偌大的元帥府,二十多個參將是當之無愧的核心層,劉獅子很在意他們的想法,同時蜂尾針在戰場局勢上的判斷很有一套,所以他很愿意沉下心來聽聽他的看法。
何況就算不想聽,張振想說,他也不會生氣。
劉獅子不會忘記,當年在河卡草原上跟國師汗鏖戰,是趙可變和蜂尾針率兵沖入敵陣扭轉戰局。
張振心說,不是我想撤退,我實在是怕你被局面架住,想撤退卻怕丟面子,所以才說出來。
他稍加組織語言,便開口道:“卑職是這么想的,若野地浪戰,我帥府軍兵的兵員士氣、甲械補給自要比官軍強上一線,更有大帥居中運籌帷幄,那便要再強出三成,六千可當官軍一萬。”
這牛逼吹得劉承宗不好意思了。
好在很快張振便話鋒一轉:“然此次出兵尚有七千蒙古旅達兵、三千新降叛兵及臨洮旅三千旗軍,達兵長于游擊不耐陣戰,臨洮旅人際復雜難打大戰,新降叛兵又未必耐得苦戰……因此卑職以為,我軍不能被圍在關中消弭士氣。”
劉承宗微微頷首:“我軍很強,但可能沒有我們想象中那么強,是這意思吧?你說的很有道理。”
“所以當務之急,是不讓明軍完成合圍,他要南北齊進,我們就讓他們南北脫節。”
劉獅子說著,輕松的神情也漸漸繃緊:“不論情報真假,甘肅三小營都先駐扎在耀州,若真是五營聯軍南下,就給他們派使者交流,這事就交給你。”
“耀州破城,所獲金銀財貨幾何?”
“回大帥,戰利尚在清查,米參將正依律核定富戶。”張振過來跑得急,便答道:“很快就會有結果。”
劉承宗頷首道:“分做三份,一份勞軍、一份歸中軍,另外那份你在軍中留用。”
“賀人龍、楊彥昌、任權兒這三名將領都與我有舊,能拉關系就拉關系,能賄賂的就賄賂,實在不行你就跟他們議和、偽降,借著情報一來一往的時間,把他們拖在北邊。”
張振抱拳應下,劉承宗又揮手招來羽林騎:“速報張天琳,命其引誘鄖陽軍渡河來戰,與其渡河先鋒稍加交兵即詐敗北退,讓其大軍渡河。”
其實這種誘敵,正常情況下很難有人上鉤。
但北邊趴著兩萬官軍就不一樣了,所以這也是劉承宗敢于南攻北守的依仗,官軍以為南北各有兩萬官軍,其實只有南邊有兩萬官軍,楊彥昌和任權兒這幫人站在明軍這邊,比直接被招降了都更有用。
讓他們吃著明軍的糧、拿著朝廷的餉,讓友軍認為有兩萬幫手在側,結果卻在戰場上不干人事兒,才是最優之選。
“你不要擔心,就安心在耀州駐著。”劉承宗回頭看向張振道:“待我殲滅這支鄖陽軍,或者他們實在不上鉤,我就到北邊去,雖然我軍總兵力不如官軍,但此時的機動精銳卻比官軍多得多!”(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