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連城離開桃山。
他揮一揮袖,帶走了滿山桃花。
他接著去的地方是知守觀,作為四大不可知之地之一,即使西陵神殿里,也沒有多少人知道那座道觀在何處深山。
但進過西陵神殿的人都知道,知守觀距離桃山并不遠,中間隔著數座險峻的山峰。天氣清朗時,甚至在知守觀中就能看到陽光下的神殿。
玉連城收回看向神殿方向的目光,看向身前這座甚至普通有些簡陋的道門。
知守觀是道門的不可知之地,自然不可能如外表這般簡陋。
只是當知守觀不想對外開啟時,就幾乎沒有人能夠隨意進出。
熊初墨告訴玉連城進知守觀的方法是“七進十三出”。
觀前石階一共是六級。
玉連城走到石階前,轉身倒退而上六級石階,再下六級石階,又重新倒退再上七級石階。
觀前的石階只有六級,倒退七部后,他的后背應該撞到木門上,然而他卻是什么都沒有撞到,因為他已經進了知守觀。
知其雄,守其雌,便是知守觀。
知其進,守其退,以退為進,才能進入知守觀。
七進十三出,便是這個意思。
“你比我想象中來的更快。”
一個中年道人早已在知守觀中等候多時,面容溫煦,語氣平澹,仿佛是遇到了多日未見的老友。
“呵呵,你傷好沒有?”
玉連城并不吃驚,仿佛早知道這個中年道人會在這里等他。
不久前,正是這個中年道人通過日字卷窺探玉連城的修行,而后被他的一道極端可怕的劍意所傷。
中年道人嘆息一聲,抬起自己的右手,右手上是一道不停淌血的劍傷,雖然經過數日的修養,不再那般痛入骨髓,血如泉涌,但傷口卻久久不能愈合,鮮血不斷流出。若非他本身就是五境之上的大修行者,只怕血液早就流干而亡。
在這一道劍傷之上,他感受到了一種名為“死亡”的劍意。
被這道劍意劃過的傷口已經“死”了,能夠將“死”去事物的救活,或許唯有偉大的昊天。
“日落沙明天倒開,波搖石動水縈回。”玉連城澹澹道:“你應該知道我為何而來,也應該知道,你不是我對手,所以你現在最理智的選擇,就是好狗不擋道。”
“不錯,你身在南晉所斬出的一道劍意,就讓我深受重創。如今正面相遇,我自然不是你的對手,你比世人想象中更加可怕,我本應該將天書拱手奉上。但可惜……”中年道人悠悠一嘆:“這知守觀觀主并非是我,師兄才是知守觀觀主,他不讓我隨意把天書交給你。”
玉連城冷笑一聲:“昔日夫子上桃山斬盡桃花,觀主被打的如喪家犬一般,從此不敢踏足陸地。你們知守觀的強者,也盡數凋零殘廢。莫非你以為只憑你一人,就能擋我?未免異想天開了一些。”
“我的確擋不住你,但你也莫要忘了,這知守觀中,除了我這無用中年道士,還有……天書。”
說話間,中年道人衣袖一拂,一冊書卷漂浮在半空,在烏黑的封面上有一個“沙”字。
——七卷天書之沙字卷。
這卷天書之所以叫沙字卷,是因為書中記載著無數修行法門,有精妙難言的,有山野宗派的,有昊天道門的神道妙意,有佛宗的華嚴諸法,甚至還有魔宗最神秘邪惡功法,繁若河沙,根本無法細數。
這卷天書里記載了世間幾乎所有修行功法,無論從浩瀚如海的收藏數量還是修行功法的質量來說,都只有書院后山可以與之抗衡,至于世間享有盛名的清河郡藏書樓,根本沒有資格和二者做出比較。
中年道人面上露出惋惜之色,衣袖一揮,道門最神圣的天書開始迎風而化,化作無數萬粒細小的塵埃。
緊接著,沙字卷的第二頁也盡數化作沙粒,然后在世第三頁,第四頁,第五頁、第六頁……
一頁頁天書化作沙粒,凝聚成億萬顆沙粒,變成一道沙河,從中年道人手中直赴天穹,于天穹最深處承接一道難以言說的高妙意味,然后向玉連城轟去。
天書沙字卷記載著昊天修行界幾乎所有功法,這絕非人力完成,除了道門的搜集外,更多的是來自于昊天的神力。
今日沙字卷化作無數砂礫,那些記載功法的墨字融化在紙上,然后消散,然后化作最細微的粒子,每一粒都仿佛有功法的力量。
億萬粒沙,就有億萬種功法,向玉連城浩浩蕩蕩而去,絕非人力所能承擔,甚至可以將一個小國壓垮。
“有趣。”玉連城呵呵一笑,忽然將雙手張開,仿佛是要擁抱世界一般。九道絕強氣機直他身上沖天而起,直上云霄。
中年道人面露驚愕之色,在他的感知中,這九道氣機是與昊天世界截然不同的功法外顯而成,而且每一種功法,都仿佛直指大道,即使是沙字卷中最為高明的幾種功法,也完全不能與之媲美,是真正的無上功法。
那億萬沙粒此時竟不能近身,在這歸藏九道面前,便是真正的塵埃。
下一刻,更令中年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玉連城雙手回籠,上下相合,掌心相對。而隨著他這一舉動,九道絕強的氣機開始收縮,擠壓,一個個往中心坍塌,最后九道合一,在玉連城身后顯化為漆黑如墨,形似黑洞的存在,散發著無窮無盡的吸力,吞噬周遭的勁氣、光線以及……沙粒。
“沙字卷”化作的沙粒,竟悉數被這黑洞吞并進去。
歸藏九道本就是玉連城容納諸多世界神功絕學而成,任何功法都能包容吸納,成為其根基柱石。
而中年道人將記載了無數功法的“沙字卷”沙化,這些沙粒從本質上就是功法的具體體現。而玉連城也毫不客氣,以歸藏九道將沙字卷盡數吸納。或許短時間內無法消耗,但只要給他時間,他就能將其化作更進一步的資糧。
“這……這……”
中年道人滿臉不可置信的神色。
自觀主陳某被夫子擊敗,不能踏足陸地之后,就一直由他掌管知守觀,其一身修為見識,在當世都是屈指可數。
但眼前這一幕,還是令他幾乎跌掉下巴,不可思議到了極點。
中年道人看著越來越多的沙粒被吞噬,終于一咬牙,衣袖揮動。
天書日字卷、天書落字卷、天書倒字卷、天書開字卷,四卷天書接連浮現。
天書共有七卷,日、落、沙、明、天、倒、開。
其中,明字卷隨著千年前的光明大神官遠赴荒原,成立魔宗,再也尋不見蹤影。
天字卷則是被觀主于昨日取走。
剩余的五卷天書,便都在此地了。
隨著中年道人催動念力,其余四卷天書也開始一頁頁湮滅,從封面未端開始化作最細微的粒子,向玉連城飄蕩而去。
五卷天書一頁頁湮滅,中年道人心痛至極,作為一個虔誠的昊天信徒,親手毀了道門最尊貴的典籍,有種難以言喻的罪惡感加之于身。
五卷天書,代表了五種不同的力量與規則,此時盡數向玉連城交匯而去。
轟隆!
轟隆隆!
頓時,玉連城所在的區域,被一片混沌而無形的力量籠罩。
在這種力量之下,就算是觀主這種強者,只怕也舉步維艱。昊天世界中,能在這種規則的封鎖中行走的人,唯有書院中的夫子,那個曾經上桃山,斬遍桃花,以一己之力,重傷觀主、講經首座等人的絕世強者。
“喂喂喂,死道士,這天書可是我的囊中之物,你要是再敢有所損毀,我可是要把你揍成豬頭。”
玉連城向前踏出一步,強行掙脫五卷天書的束縛。卡卡卡!虛空中出現了無數交織的黑色裂痕,仿佛是一條條黑色鎖鏈,但卻已然無法阻止他的腳步,他一步步前進,每走一步,虛空中都會生出新的黑色裂痕,整個區域都仿佛化作混沌。
“他竟真能在天書的封鎖中行走?”中年道人眉頭緊皺,震撼得無以復加。
這是昊天的世界,除了夫子那個活了千年的老不死,還有已經死去的佛祖,竟還有人能夠抵抗昊天的意志?
要知道,就連當年不可一世,于人間真正無敵的軻浩然,不還是受天誅而死?
轟隆!
轟隆隆!
五卷天書本根本不能困住玉連城,然而在五卷天書的指引下,昊天再次感受到了十年前那個外來者的氣息。
這個外來者越發強大,甚至完全無視它的意志。
于是,昊天被激怒。
天地間有一團混沌而磅礴的惡意自四面八方席卷而來。
一連串的雷鳴聲響徹天地,轉眼間,上空已是烏云匯聚,無數電光炸開,一條條電蛇交織,如同發光的瀑布向玉連城傾瀉而來。天地間罡風吹拂,這種罡風有著難以想象的力量,非但能夠切割金鐵,便是連神魂都能吹毀。地面不斷塌陷,有巖漿從塌陷的地面中涌出。
一片末日景象。
整個知守觀中有密密麻麻的符光涌現,若非有這些符光的守護和加持,只怕整個知守觀都因玉連城和昊天的對抗中而破碎毀滅,化作廢墟。
中年道人惶恐不安。
他從未想象過,會有眼前這般末日景象。
看著越來越近的玉連城,身形并不算如何高大,但卻給人無比偉岸的感覺。
中年道人在玉連城身上看到了四個字,四個對昊天極具褻瀆意味的字。
——天地無用。
玉連城在以歸藏九道形成的小天地,對抗昊天這片大天地。
昊天雖只是將一部分的法則與力量施加在他身上,但依舊可怖到了極點。所謂人定勝天,只不過是天還未真正顯露力量。
在這種可怖的壓力之下,玉連城依舊一步一步的向前邁出,堅定向中年道人走去。
中年道人感到了惶恐,一股恐怖的氣息將他徹底淹沒。他想要逃走,但玉連城探出手掌,隨手一攝,劍二十三的劍心煉獄將中年道人籠罩,他瞬間不能動彈,連眨眼間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都無法辦到。
天地法則越發可怖,玉連城終于走到中年道人面前。
他徐徐推出一拳,拳重如山,拳高如天。
驚天動地的轟鳴聲響起,中年道人被轟飛而出,在地面上拖出一道長長的痕跡,撞入知守觀深處的湖水中,整個湖水頓時浪濤奔涌,一條條水浪炸開,湖水洶涌激蕩。而中年道人余勢不絕,最終砸在原本用來放天書的一間茅草屋中。
茅草屋中的符文是最為繁復,在整個知守觀中也最是牢固。
但在中年道人的撞擊之下,竟硬生生的被撞塌,泥石俱下,如金如玉的茅草簌簌掉落在地,化為最普通的茅草。
沒了中年道人的掌控,五卷天書終于不再湮滅,簌簌向下掉落,但被玉連城一手抄如袖口之中。
而沒了天書五卷的指引,再加上玄機道混淆天機,昊天失去了對玉連城的感知,天威終于漸漸消失。
只是天空中的烏云久久不曾消散,雷聲不斷發出悶響,仿佛昊天余怒未消。
經過一番天罰,玉連城神態也頗為狼狽,衣衫破損,渾身穴竅炸開,鮮血涌出。只是那血水還未墜地,一切就開始回朔,穴竅再生。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玉連城抬頭,幽幽望著蒼穹,目光閃爍:“一個有了自我意識的天道,那還是好天道嗎?”
接著,他又一低頭,仿佛穿破無數里之外,看到了一個極遙遠東南方的一座海島。
海島上有個瘦小的青衣道人,站在高高的礁石上。
恐怖的巨浪不停拍打著礁石的底部,聲若雷鳴,島巖震顫,他一無所覺。
青衣道人靜靜看著海洋深處,看著那里被海底火山融漿蒸發而出的沖天熱霧。
忽然間,他仿佛感應到了什么,回頭望向遙遠不可見的陸地,隔著千萬里路途,和玉連城的目光交擊在一起。
青衣道人相貌很普通,姓名也很普通,就叫陳某。
他是知守觀之主,很多年前,他被夫子其一棍逼得南海,再也不敢踏足陸地。
玉連城伸出拳頭,高高舉起,然后中指緩緩豎起,對青衣道人和冥冥昊天做了個友好手勢,消失不見。
自裁決大神官出山以后,就備受世人關注。
所有人都能預料到,那喚作‘玉連城’的魔宗高手會死無葬身之地。
而裁決大神官也會趁機在世間展開殺戮,進行血腥的大清洗,進一步鞏固西陵神殿的威嚴。
但后續發展卻完全讓人意料不到,那名為玉連城的魔宗高手,竟然殺了裁決大神官,而當時跟隨裁決大神官的一眾神殿人員也死傷慘重,十不存一。
這已足夠讓天下嘩然轟動,接著更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玉連城竟是孤身上桃山。
雖然后續消息被西陵神殿封鎖,但當時目睹的人實在太多了,難免會有一些消息走漏。再加上沒有一朵桃花的桃山,更是讓人議論紛紛。
昊天是世上唯一的真神,此事一出,不知多少虔誠的信徒哭瞎了眼睛。
上一次發生這種事,還是數十年前,夫子斬盡滿山桃花。
這是否是說明,這魔宗強者已有和夫子接近的修為?
而魔宗若真有這樣的強者,那當初為何還會被滅掉?
當然,也有不少人幸災樂禍。
除魔宗荒人外,即使是唐人也是昊天的信徒。
只是不少人雖保持對昊天的信仰,但卻對腐朽的西陵神殿充滿了厭惡之情。
那些駐守在天下各地的紅衣神官,又有幾個不是高高在上?享受人間富貴,肆意鞭笞蕓蕓眾生。
這一件事引起的轟動實在太大了,就算那名為玉連城的強者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未曾露面,但依舊是茶余飯后討論最多的話題。
西陵、桃山。
因玉連城入山一事,導致西陵神殿威望大減,故而現在來朝拜的信徒削減了不少,但數量依舊十分可觀,個個帶著虔誠和狂熱之色。
黑色的裁決神殿中,‘道癡’葉紅魚踏入了神殿之中。
她的臉色微微蒼白,似乎重傷未愈,步伐顯得有些虛浮,但卻予人堅定不移的感覺。
昔日的肅穆的裁決神殿中,一片喧嘩。不時能夠聽到一兩句粗俗的臟話,吵成一片。
裁決大神官死了,自然是要選出新的大神官。
但目前桃山亂成一鍋粥,連掌教大人也重傷閉關,這裁決神座之位一時也難以選出,人人都想坐上那位置。
道癡葉紅魚一步步向簾幕后的墨玉神座走去,血紅的道衣在黑色光滑的地板上緩緩飄動,奪人眼目。
人們目光漸漸聚集在這位曾經的大司座身上,眼神復雜,漸漸安靜下來。
一名裁決司的神官站在石柱旁,冷聲厲喝道:“放肆!葉紅魚,神座之位,豈是你能覬覦?縱然你曾經是大司座,但如今也不過是個傷病之人,還不退下。”
又有裁決司神官暴怒喝道:“放肆!”
更多的神官涌了出來,紅色的教袍在廣闊的黑色地面上,像血一般翻滾,然后相聚成一片血湖,暴怒而寒冷的呵斥聲不停響起:“放肆!”
少部分從討伐玉連城一戰幸存下來的神官低著頭,一動不動。卻又仿佛恭敬無比,在迎接他們的新任大神官。
如雷般的爆喝聲,并未讓葉紅月的神情有絲毫變化,她依舊是那般平靜,冷漠,每一步的距離完全相同。
直到有一個對裁決神座有很大野心的神官伸出手抓向葉紅魚時,她親啟朱唇,發出一聲冷喝。
“放肆!”
有劍光閃過。
于是,那位放肆的神官就被斬成兩截。
一位位攔在她面前的神官被斬成兩截。
踩著鮮血和尸體,葉紅魚掀開簾幕,坐上了墨玉神座。
神殿外,除了一句句尸體外,是一個個跪伏顫抖的身影。
裁決神殿代昊天行罰世間,奉行‘強大代表一切’的規則,只要足夠強大,那么就可以擁有一切權勢。
神官們以為葉紅魚重傷了,所以他們可以隨意欺凌。
但他們沒想到,葉紅魚的傷已好了大半,而且從兩道劍痕中明悟出更強的劍道。
她卻變得更強大了,強大到可以欺凌所有人,強大到可以坐上墨玉神座。
現在,她坐上了墨玉神座,沒有看那一群跪伏戰栗的神官,而是向白色圣潔的宮殿看去,目光一片冰冷。
“熊初墨……”
葉紅魚冷冷吐出三個字,殷紅的嘴角掀起冰冷而美艷的笑容,宛如一抹綻放的罌粟。
掌教熊初墨重傷閉關。
葉紅魚知道,玉先生之所以沒殺熊初墨,絕非是因為懼怕西陵神殿后的那座道觀,而是要讓她親自動手。
先生如此盛情,她又怎么能讓先生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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