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的夜晚過去。
新生的朝陽從荒原的地表升起,晨光最先照亮西面那道崖壁,緊接著是峰頂,然后光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峰頂向下蔓延,鐘聲響起,梵音陣陣,人家佛國從此醒來。
佛國蘇醒,佛國中無數寺廟里的僧人亦是醒來,開始做早課,不時響起誦經念佛的聲音,天地一片安詳,經聲陣陣。
若非佛國之下,有一片人間地獄,有數百萬的農奴,或許這懸空寺的確算得上一片清靜佛地。
梵音不絕,在晨露與朝陽的陪伴下,有一道身影沿著山道,從山頂最上面的大雄寶殿向下方天坑底部走去。
這是一個中年僧人。
僧人穿著一件破爛的木棉袈裟,頭上并非那種在朝陽下發亮發光的光頭,而是有著一層極薄的青黑發茬。即使山路并不如何平整寬闊,卻也始終挺直背脊,神情堅毅如同千百年風霜雕琢而成的大理石,給人一種仿佛天穹塌下來,也會被他頂住的感覺。
僧人法號七念。
懸空寺講經首座的大弟子,佛宗天下行走,被視為世間最接近佛的人。當他出現在世間時,便是代表佛子。
他因修行閉口禪,嚼舌入腹,已有十余年不曾開口說話。
七念目光透過云層,看著腳下緩慢移動的黑點,知道那是農奴在對懸空寺進行日常的供奉。可天坑中不時有濃煙火光閃爍,當他進一步以念力聚于雙眼、雙耳時,能夠聽到刀氣交擊,慘叫、歡呼等各種雜聲,看到一幅幅農奴與打手、獵奴人、僧人拼殺的場景。
而這一切的混亂,還要從兩個月前說起。
兩個月前,講經首座忽的心緒不寧,讓尊者堂的七枚首座帶領苦行僧前去查看,然后就發現了講經大士的尸體。
根據七枚師弟的判斷,有五境之上的高手闖入了懸空寺。
根據推測,那人修為并不遜色講經首座,極有可能是昔日孤身入桃山的玉連城。
從那天以后,整個懸空寺就進入了高度警戒的狀態。
只是后續一段時間中,都沒有那高手的消息,仿佛憑空消失一般使得,懸空寺漸漸放松警惕。
一個多月前,天坑中傳來農奴叛亂的消息。但懸空寺依然沒怎么在意,他們統治了地底世界無數年,寺中僧人早已習慣了每隔些年頭,便會有罪人后代忘記了當年佛祖的慈悲,忘恩負義地試圖獲得他們根本沒有資格獲得的待遇。
但不管罪民開始鬧得如何兇猛,到了最后,懸空寺只需派遣幾名修為高深的僧人,便能輕而易舉的進行鎮壓,并且還能借此向信徒們證明神山的強大,何樂不為?
但這一次,農奴的叛亂和過去的叛亂不一樣了。
這一次的叛亂可用烈火燎原來形容,短時間內,農奴已占據四分之一的地底世界,其叛軍總人口更是空前達至二十萬,并不斷向四周迅猛蔓延。
當然,作為既得利益者的貴人,自然沒有不會束手待斃。他們出動上萬名由老少病弱牧羊人組成的罪人前隊,兩千人的沖鋒騎士,以及八百人的獵奴人,甚至還有數位從神山走下的修行者,卻還是失敗了,敗的很慘。
再后來,由七枚尊者這位知命境的大修士,帶領七名強大洞玄境修士下山,鎮壓叛亂,調停矛盾。
知命境莫說是在區區地底世界,就算是在人間,那也是頂尖戰力,可以輕易決定一場戰爭的走向,更何況還有七名洞玄境的高手輔助。
懸空寺諸多高層對這一行人抱有巨大期待。
至于結果,昨天晚上其中一名洞玄境修士回來了,他帶著七顆頭顱回來了。七枚師弟的頭顱也在其中,另外六個則是其余六個洞玄境強者。而送回頭顱的那名洞玄境修士,也已
瘋瘋癲癲,似乎受到了什么驚嚇,問不出具體原因。
眾僧猜測,或許這場叛亂,就是由那位五境之上的強者所掀起。
隨著動亂愈演愈烈,已然動搖佛國的統治,再加上涉及一位五境強者,故而必須小心謹慎,需先去叛軍之中,探聽一番情報早說。
講經首座不能輕動,否則那五境之上的高手踏入懸空寺,將無人可擋。
其余首座也有要事去做,為接下來可能發生的大戰做準備,于是最終決定由七念這個佛門行走下山調查。
七念下山之后,就易容裝扮,將自己也變成了一個渾身襤褸的牧民。
而這一路沿途走過,七念的神情越發凝重。盡管他所經過的地域,目前仍在懸空寺的掌控之中,但這些農奴似乎與尋常下山的麻木不同,七念從這些農奴身上感受到了憤怒,這是對懸空寺的憤怒,對千百年的壓迫而憤怒……
一旦「無量眾生佛」所至,這怒火就將徹底點燃,向懸空寺、向貴人、向舊秩序發出最猛烈的抨擊。
「無量眾生佛……」
七念呢喃一聲。
所謂「無量眾生佛」,便是這次起義頭目的姓名,但姓甚名誰卻不清楚:「你若真是我佛門眾人,又怎忍心看著佛國破滅……」
數日后,七念終于進入叛軍的實力范圍中,選了一個已被盤踞占領了一個月的城鎮,想要從城中中得到有用的信息。
城鎮中似乎經歷過一場極為慘烈的血腥清晰,血痕猶在。而生活在城中的居民,七念同樣能夠從他們身上感受到憤怒,且這股憤怒更加熾烈。甚至他可以肯定,一旦他在城中顯出自己和尚的身份,只怕就很有可能被百姓一擁而上,亂棍打死。
除了憤怒外,七念最大的感觸就是忙碌。熱火朝天的忙碌,農夫忙住種植作物,鐵匠忙著打造最新的兵器,就連醫館里也人滿為患……
但在這種忙碌中,七念竟驚訝的發現,許多人竟是朝氣蓬勃,并不需要有人在旁用鞭子抽打著他們,甚至有人嘴角還帶著笑容。
七念找了個鐵匠詢問緣故。
他練閉口禪,好在手語學的不錯,能讓人明白他的想法。
那鐵匠哈哈一笑,指著遠處巍峨高大的神山:「因為我們知道,只要把那里的魔頭打垮,我們才算完全獲得勝利。否則一旦我們輸了,我們就又要成為奴隸,像牲口一樣工作,沒有自由,隨便來一個貴人都能欺凌我們。而是更倒霉的,被魔頭看中,還會扒皮拆骨做成發起。」
魔頭?!
當對方指著神山,說出「魔頭」兩個字時,七念眉頭皺了皺。
「懸空寺,魔滿山。殺魔頭,把天翻,人人登彼岸。」
「今年辛苦破城關,明年不必衣裳單,后年天天吃飽飯,吃飽飯」
就在此時,有一群孩童從接邊路過,口中唱著童謠,一個個喜笑顏開,他們或許并不清楚這童謠中的意思,但他們很喜歡最后「吃飽飯」那幾個字,唱的格外有精神。而且大人也很喜歡聽他們唱,有時候聽得高興了,還會請他們吃兩個饃饃。
七念的眉頭卻是越皺越緊,最終離開了鐵匠鋪,來到了一片廣場中。
在廣場中,有上百人的壯漢正在訓練,似乎訓練的是一套刀法,呼喝有聲,汗流浹背。
有些類似于魔宗的煉體法門,刀法簡單直接,橫劈豎砍。但在戰場中絕對行而有效,是最高效的殺人手段。
且不說那上百個壯漢每能爆發出初境修士的全力一擊,光是相互配合而成的戰陣,就能如絞肉機一般在戰場中沖殺。
那些貴人組成的軍隊與之一比,簡直就是草臺班子,難以入目。
在廣場不
遠處,忽的圍起了一群人,不時發出歡呼。
七念走上前去,聽得眾人議論,看著跪在地上的凡人,很快明白了緣故。
卻是昨日從另一個城鎮押解了一批貴人、活佛過來,都是惡貫滿盈之輩,自然是逃不過懲處。
因要砍的人頭實在不少,那劊子手的刀都看卷刃了,連續換了兩把。而每殺一個人,臺下便是一陣歡呼雀。
看著那磕頭求饒,屁滾尿流的活佛,聽著那一樁樁令人發指的罪行,七念沉默了,沒有出手救人。
到了夜里,整個城鎮實行宵禁,變成了軍營,儼然有序,反有違規之人,一律斬殺。
第二天,朝陽升起,這一座小鎮再次忙碌起來。
七念看著小鎮,有些迷茫,也有些不可置信。
僅僅一個月的世間,這個小鎮儼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而像這樣的小鎮,幾乎遍布叛軍占領的區域。
這一次,懸空寺真的能夠鎮壓下來嗎?
七念的心念動搖起來。
而在這時候,他也想看看那個始作俑者,看看那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短短兩個月的時間,竟讓地底世界翻天覆地。
于是,他看到了那身披黑色袈裟,滿臉含笑的玉連城,在朝陽的照耀下,仿佛煥發著萬丈光芒,如神如佛。
「小子,狗膽挺大啊,一個人就跑到我地盤上來了。」
玉連城手里拿著熱氣騰騰的包子,一邊吃包子,一邊笑瞇瞇的看著七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