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浩帶著唐寅新出的題目,回座位上寫文章去了。
以唐寅想來,這小子別說不會寫,就算會,一上午時間也未必能寫出來,真把自己當成天才了?
他看到朱浩在那兒奮筆疾書,心中非常好奇。
莫非這小子不是在寫我給他出的四書文題目,又自行其是寫什么教案、戲本?
唐寅不相信朱浩拿到題目后不假思索就能寫,索性上午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把教案簡單溫習一遍后準備上課。
就在此時,朱浩拿著一篇寫滿字旳紙回到唐寅面前。
“看什么?你們繼續朗讀,聲音大一點。”
唐寅見下面幾個孩子都在好奇打量,畢竟朱浩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他們也想知道朱浩跟唐寅在搞什么鬼。
被唐寅喝斥,幾個孩子只得大聲誦讀,但其實小眼睛都有意無意往唐寅和朱浩身上瞟。
唐寅沒有接朱浩交過來的卷子,反而打量朱浩那滿含笑意的臉,冷聲道:“不會寫?要為師教你?”
朱浩笑道:“不是啊,我寫完了。”
唐寅差點兒一口氣不順咳嗽起來,這小子……我給你前后不過盞茶功夫,就算你從頭開始寫,紙上這么多字你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寫完?難道說你拿了什么別的東西糊弄我?或者干脆是瞎寫?
唐寅板著臉,把朱浩的卷子接過去,當即讀起來:“圣人于心之有主者,而決其心德之能全焉。夫志士仁人,皆心有定主而不惑于私者也……”
讀到這里,唐寅抬頭打量朱浩:“這……是什么?”
朱浩好奇地問道:“陸先生,你不是讓我寫四書文嗎?這就是我寫的四書文啊,你讀的這部分,是破題和承題的一部分,難道格式和用詞方面不對嗎?”
“朱浩,做人可要誠實。”
唐寅把面前的文章放下,嚴肅地盯著朱浩,“這是你寫的……?”
唐寅不相信這是朱浩的文章,因為格式太過工整,光是破題和承題幾句話,就能體現出極高的素養,以他的見識判斷,一般舉人都未必能寫出這樣成熟的文章,朱浩上來就拿這樣的優秀的時文交卷,還是不假思索揮筆寫就……真當我是蠢人,不知道你小子在搞鬼?
朱浩笑道:“那我就是陸先生肚子里的蛔蟲了,知道你居然會出此題目?”
一句話,就把唐寅給嗆了回去。
唐寅仔細回想,也是啊,自己剛開始給他的題目可不是這個,而這道題目……還是他臨時想出來的……
臨時所想?
唐寅忽然覺得哪里不對。
突然記起朱浩之前那促狹的笑容……
不可能,這小子怎會想到這一層?
朱浩臉上笑容仍舊蔫壞蔫壞的,讓唐寅看了很想揍他一頓,朱浩笑嘻嘻道:“陸先生,有句話說的是,哪兒跌倒就從哪兒爬起來,可你從哪兒跌倒,居然讓你弟子從那里爬起來,是不是太不講道理了?”
唐寅聽到這話,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如果說之前覺得朱浩不會故意諷刺他的話,現在他幾乎可以肯定,朱浩知道些什么。
“你此話何意?”
唐寅面色漆黑問道。
朱浩正色道:“如果我所記不差,這好像是弘治己未年會試四書制義大題的第一道,而陸先生在那屆會試上遇到什么……不用我來細說吧?”
唐寅:“……”
他之前只是覺得朱浩有點聰明才智,鬼點子多一些,學問方面可能也有一定積累,但是當他聽到朱浩這番話,開始感受到朱浩的可怕。
“朱浩,你……到底想說什么?”
唐寅在經歷錯愕和不解后,反而心平氣和下來。
朱浩道:“實不相瞞,我寫的這篇,本也不是我臨時寫就,乃是我背過的一篇范文而已……寫這篇文章的,是與陸先生一同參加那屆會試,榜上有名的一人,如今尚在江西為官,陸先生可知是何人?”
唐寅馬上把朱浩寫的文章,從上到下仔細看過,皺眉問道:“莫非是王伯安?”
朱浩笑道:“就是他了,陸先生能從一篇文章判斷是何人所寫,厲害,厲害!”
唐寅很想斥責朱浩一通,你都說了跟我同榜,還說在江西為官,話說那一屆會試鼎甲的三個都是什么名聲?
倫文敘、豐熙和劉龍,沒有一個在朝中混出名堂來的,要說那一屆中名氣大的一位,他唐寅算頭一號,可惜沒中,但后面人中最為人稱道的自然就是有個狀元爹,還有一堆閣老、部堂推崇的王守仁。
“朱浩。”
唐寅突然想到什么,神色冷峻地打量朱浩,似要洞悉朱浩心中所想,“你平時會背范文嗎?”
朱浩笑了笑:“偶爾會的。”
唐寅恍然道:“也罷,你這篇文章,應題得緊,而且你都說了,乃是背的范文,算不上你親自撰寫。”
朱浩心想,這老小子不會又要給自己出一篇題目吧?
“不過呢,為師……我也看出來了,你讀書上的進展,絕非我這般庸碌之人可以輔導和栽培……”
唐寅說這話有點自暴自棄。
朱浩連忙道:“陸先生不會想放棄對我的栽培吧?我不過就寫了一篇文章……”
“沒有,沒有,我絕無此意,我只是覺得當不起你的先生,你有名師教導,若你愿意跟著莪學一點四書五經的內容,我便教你,至于文章方面……你寫好了讓我給你點評一番也可以,但我沒什么能教你的了……”
唐寅顛來倒去說了半天,表達出一種愧當朱浩先生的意思。
朱浩仔細打量幾眼,問道:“陸先生說的可是真心話?”
這老小子,不會是惱羞成怒,打算棄我不顧了吧?有你這么當先生的?虧我娘還把你當我的啟蒙恩師,以為我所有的學問都出自你教授。
唐寅嘆道:“你已有名師,我自愧不如。”
說到這里,唐寅臉上果真露出一種羨慕嫉妒恨的神色,朱浩突然明白唐寅為何會說這些話。
朱浩心想:“這老小子,問我有沒有背范文的習慣,照理說我連四書五經都沒學完,還沒開始寫文章,背個屁的范文啊。
“其實他是在想,我背后的高人是王守仁?正因為王守仁是我的先生,所以他的文章我才會專門挑出來背誦……他之所以這般氣餒,覺得我已有王守仁這樣的學術大家為師,自覺不配當我先生?”
難怪……
朱浩本可以解釋一下,我背后的先生跟王守仁無關,要知道正德年間的王守仁雖然還不到一代方家的地步,但他傳播的心學已有眾多擁躉,在文壇中有了極高的名望。
唐寅再有名氣,也只限于詩畫方面,論學術上的造詣,他自知跟王守仁這樣的心學集大成者有天大的差距。
朱浩想了想,還是不解釋了。
我又沒說我先生是王守仁,只是你這么認為,只要你自愧不如,別干涉我平時學習和生活,各取所需……我平時在課堂上學習時間已經夠了,早點放學回家做自己的事,彼此相安無事不好嗎?
“那陸先生,我還要不要寫四書文?”朱浩問道。
唐寅道:“如果你想寫,還是可以寫的,但以你年歲……不著急應科舉,在文學素養上修習,還是應以求穩為主,切不可揠苗助長……一切看你自己的選擇吧。”
唐寅這下徹底不想干涉朱浩的事情了。
朱浩笑著問道:“是不是陸先生給我出題的目的已達到,就不想過多干涉我求學了呢?”
“呃……”
唐寅琢磨朱浩這話是什么意思。
兩個人都在打啞謎,這種啞謎照理說是聰明人之間對話的一種方式,互相暗示,互相猜測……
這小子連說話的口吻都跟個大人一樣。
唐寅想了想,自己出題其中一個目的,不就是想探知朱浩背后的高人是誰么?現在我已猜到這個人是王守仁,那我還找麻煩給你出四書文的題目干嘛?
但問題是……
王守仁人不在湖廣,朱浩應該沒機會跟王守仁接觸吧?他是怎么學到這些的?難道王守仁某個弟子教授他的?
王守仁收了一個教學方面很厲害的弟子?
本來想明白了,現在腦子又亂成一團。
唐寅只覺得自己一個頭兩個大。
“陸先生,不用我寫文章的話,那我先回座位了……上課都遲了……”
朱浩見唐寅臉色陰晴不定,便提醒一句,但唐寅沒有絲毫反應。
得,隨你去吧!大概自己先前作為,把唐寅給整成了個大矛盾體,還是不打擾這老小子思考人生了。
又過了大概一刻鐘,唐寅才恢復上課,但始終不在狀態。
以朱浩的理解,唐寅之前太過心高氣傲,覺得自己懷才不遇,認定朝廷不公,天道不公。
但看了朱浩寫的文章,唐寅意識到朱浩的先生可能是王守仁,再想到同屆參加會試的王守仁種種經歷。
雖然王守仁考中進士卻沒名列一甲,得罪劉瑾被發配到偏遠之地為小吏,就這樣人家也沒自暴自棄,如今王守仁在文壇已然有了極大的建樹。
人比人氣死人,自己還是那個天之驕子?
比之王守仁,自己算得了什么?
可能只有詩畫方面比人家強,但問題是科舉拼的是詩畫么?
之前從未有過正面比較,不會產生這種挫敗感,但現在因為朱浩,好像跟王守仁有了聯系,自己學術教育方面的造詣,甚至連朱浩都不如……還有什么臉怨天尤人?
給朱浩出的那道“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的題目,正是在諷刺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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