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最近很煩惱。
來拜訪他的人實在太多了,無論是門生故舊,還是那些僅僅只有一面之緣,甚至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全都登門,好像都覺得他能入閣一般跑來攀關系。
豪門大戶以及各地商賈在京代表,也都紛紛上門來送錢送物,均被他拒之門外。
不是說所有人他都回絕,有些人實在拒絕不了,他可是成化二十三殿試榜眼,在翰林院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多次組織鄉試、院試,桃李滿天下,別人來拜訪順帶點禮物什么的,怎么推辭?
「你們不必再來了,老夫已對仕途不抱期望……明說吧,老夫絕無可能入閣。」
劉春會見每個來拜訪他的人,幾乎都把同樣的話說上一遍。
不是說他有多謙遜,或是塑造一種低調的形象方便日后上位,而是他真的不想再在仕途上有什么建樹,甚至他也不認為自己有一絲絲上位的可能。
雖然他跟楊廷和一樣,都是四川人,但彼此關系并不和睦,推舉人入閣這件事上,內閣沒人問詢過他的意見,也就是說……他不容于內閣體系,人家都沒把他當自己人,就算僥幸混進去,有何意義?被人拿來當槍使嗎?
我劉某人在朝半生,該當的官已當過,連禮部我都執掌過三年,還奢求什么?非要入閣才能體現出自己的價值?
這天晚上,劉春回到家,用過晚飯準備休息,這邊家人前來通報,又有訪客登門。
恨不能把賓客拒之門外,可畢竟不能太過失禮,劉春拿過拜帖看了下,發現是戶部尚書孫交大晚上來訪。
「真是的……他來干嘛?取笑我嗎?」
劉春耐著性子,把孫交請進府中。
二人到了劉春的書房,里邊的書堆得到處都是,居然沒人收拾。
孫交笑道:「跟我一樣,以往在安陸時,總有人幫忙拾掇一下,書房還算整潔,到京城后少了人照料,身邊就顯得雜亂無章……好在我已將家人遷徙過來,生活終于舒坦許多。」
「志同兄,我跟你可不同。」
劉春提醒孫交一句:「我這是不允許下人碰我的東西,否則何至于此?」
你個老家伙,當初被蔣太后帶到京城來,就沒打算長久過日子,現在才想起把家人遷到身邊,想來此前吃了不少苦頭吧……而我劉某人在朝的時間可比你長多了,身邊可不缺人照料。
「有事就說,若涉及入閣事,一切免談。」
劉春脾氣不太好。
孫交一看劉春這氣急敗壞的模樣,就知道最近在入閣事上,老友受了不少打擊。
明明有人擠破頭想入閣,你們不去巴結,跑來我這里來燒冷灶算幾個意思?等廷推入閣人選時,我這邊連個提名都沒有,你們好取笑于我么?
孫交道:「你還真是為入閣之事發愁啊!」
「你……」
劉春瞪著孫交,好似在說,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孫交嚴肅地道:「你能到我府上談那些有的沒的,我就不能到你這兒來跟你好好談談心?別人不知你心境,難道我還不知你對入閣所持態度?」
劉春想了想也是,孫交很清楚他不想入閣,那專程登門來訪就有些門道了。
「說吧。」
劉春一擺手。
你孫志同主動來找我,那你就先開個頭,你想說什么,或是你想從我這里知道什么,總不能讓我自說自話吧?
孫交道:「陛下此舉,或并不為找誰入閣,我探知一個消息,說是陛下召見四名內閣成員,跟他們提到,要讓伯虎進入翰林院,為四位閣臣回絕,而后陛下才提出要
在內閣增加人選。」
「咦,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劉春問道。
孫交搖搖頭,表示自己不能說。
劉春瞇著眼:「陛下召見閣臣,除了當事人,或只有司禮監掌印、秉筆或內侍……志同,你這消息來源不簡單啊。你不會是來跟我顯擺你在宮里邊有人吧?」
「切,你這是什么話?我幾時為跟宮人認識而沾沾自喜了?我什么樣,你還不清楚嗎?」孫交沒好氣地道。
劉春點頭。
孫交了解他對待入閣的態度,他也知孫交對新皇的態度。
而且二人都知道,對付的態度并不是惺惺作態,是真的不想卷入到朝堂的是非恩怨中去。
「直說了吧,你莫要對外人言,是子充跟我說的。」
孫交把費宏給曝光了。
劉春頷首,他跟費宏的交情不深,或者說……這次費宏回朝后,跟他接觸不多,其實劉春也知道作為楊廷和派系外的人入閣,會承受多大壓力。
費宏已非第一次入閣,以往的聲望在那兒擺著,照理可以從楊廷和手中分權,但實際上這次入閣,費宏徹底淪為了邊緣人。
邊緣人也有自己的人際網,只是很多時候費宏跟誰接觸,需要暗中進行,這也是為避免被人嚼舌根說閑話,或是被楊廷和猜忌,以后在內閣難以自處。
孫交繼續道:「陛下之意,其實是想在朝中多安的人,外人看來,你與介夫貌合神離,不可能入閣,但在我看來,你越是如此,陛下越容易把你推出來。」
「所以……」
劉春望向孫交的目光中滿是疑惑。
孫交道:「所以我的建議就是,要是你怕被楊介夫針對,干脆直接上表乞老歸田,就這么算了吧。」
此話一出,劉春瞬間呆住了。
孫交這般「耿直」的建議,實在是始料不及。
可仔細回想孫交的話,劉春又覺得,這話非常親切順耳,在他看來,勸他退的人那是真心為他著想,而勸他進的人卻是害他。
「是有些道理,但以老夫現在的狀態,還能在朝撐個幾年,為何要早早退下去呢?」
劉春說出給個讓孫交也很驚訝的答案。
你孫老頭挺有意思啊。
我是說對仕途沒什么野心,但我也沒說就此退休啊。
你這年歲退下去挺好,反正你長久離開朝堂,過慣了閑云野鶴的生活,可以在老家頤養天年。
而我呢?
我可比你小了不少,歷經成化、弘治、正德和嘉靖四朝,除了回老家守制,一直就沒離開過朝堂,翰林院的工作又很清閑,不用為繁忙的政務發愁,既然我留在翰林院也能過清凈日子,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不也挺好嗎?
難道我不進就要退?
就沒有取中間值,不進不退的選項?
孫交笑道:「所以,你還是有想法的……」
「欸,志同兄,我是把你當知己,你可別當我是棒槌!」
劉春抬斷孫交的話。
孫交又笑了笑,這也是朋友間才會有的打趣,換其他人恐怕早就翻臉了。
劉春嘆道:「我不是沒想過就此退下,但其實在翰苑日子過得也還好,能為朝廷做點事,為后人爭取點東西,到也不太壞。其實我覺得你也一樣,何必總想退下去呢?在朝多混幾天,讓人記住,并不太差。」
孫交點了點頭。
二人在一些想法上大同小異,沒必要在這上面糾纏不清,孫交轉而道:「那……若是你有機會入閣,哪怕只有個一年半載,換個地方撞鐘,也不行嗎?」
「嗯?」
劉春忽然意識到,孫交來找他,不是簡單勸進或者勸退的問題。
「仁仲,我不是刻意給你鋪排,你如今也是年過花甲,若就此退下來,在我看來固然是好,但若留在朝中,進入內閣,比你留在翰苑還是要好太多。」孫交道。
劉春撇撇嘴:「志同,這話用得著你來說?誰不想入閣?就問問你,若給你機會入閣,你能不入嗎?但現在什么時候,你比我清楚,你在戶部尚書這緊要的職位上,已是里外不是人,內閣那地方……真是一般人進得去的?進去后又能站穩腳跟?」
孫交接連點頭,至此他終于摸準劉春的心思。
劉春是沒什么野心了,但不代表他心底那把火徹底熄滅。
或者說,劉春在經歷一次死里逃生后,開始重新審視人生,極力把對仕途的野心給壓制下來,不是說劉春就真的看開或者怎樣,給個機會,劉春還是能迸發第二春的。
這也是為何孫交勸退不勸不動,勸進也無能為力的原因。
因為劉春并沒有跟他一樣,對朝堂徹底死心。
「行,仁仲,有你這話,我也就明白了,以后若真有人問我意見,那我便如實說……」孫交起身便要走。
劉春急忙阻攔:「你這話是何意?」
孫交道:「這么說吧,陛下已派司禮監張公公傳話,讓我明日早朝后,到內殿去商議事情,我猜多半會提到入閣人選的事情,到時……我或會……」
「喂,你別亂來,我沒說想入閣,你可別坑我。」
劉春聽出一些端倪,急忙回絕。
孫交笑著擺擺手。
我都知道你心意了,你還在我面前裝什么?
不管劉春怎么說,孫交鐵了心要把這個老友捧上位。
第二天早朝后,朱四單獨召見孫交時,果然提到入閣人選問題。
「孫老,你可有合適的人選推薦?」朱四問道。
孫交不會上來就提劉春,而是以公事公辦的口吻道:「此等事,應當放到朝會上,以廷推結果為主。」
「廷推之前,難道就不能先做一下私下的溝通?以朕所知,以往廷推,很多時候都只是走個過場,而朕也就是被拿來裝點門面,任由人拿捏擺布,最后點個頭同意罷了。人事上面,真就是朝堂上商議出來的?不是有人先定好?」
朱四倒是很清楚自己所處的尷尬位置。
孫交道:「若陛下非要人選的話,那老臣便提議一人,便是翰林學士劉東川。他在朝日久,聲望最隆,或是入閣不二之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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