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時信陵君任用雞鳴狗盜之徒,遂能在關鍵時刻發揮作用。大周建國以來,軍隊里用人提拔,全無出身的講究,也使許多盧五四這樣的人,解脫了身上鎖鏈,得到了展現才干的機會。
郭寧自己出身行伍,極厭惡外行人隔空指揮,所以被解除鎖鏈的,還有趙瑄。
趙瑄這等駐守縉山的鎮將,放在金國,只能苦苦地守著屯堡,頭頂上時不時來個元帥級別的重臣甚至左右丞相,人人都能指揮他;放到宋國,大概還夠不上從皇帝手里領受陣圖的資格。
但在郭寧麾下,趙瑄一向都擁有從縉山到金蓮川一線的全權,除了不能擅自向草原發動大規模的掃蕩以外,趙瑄可以放手去做任何事。大周的皇帝從來都用人不疑,也從不吝于為部下兜底。
何況小小的財貨損失,趙瑄完全承擔得起。他有掩護呂樞的目的,什么財貨比皇帝的小舅子更重要呢?
趙瑄知道,別勒古臺雖是黃金家族一員,本部的兵馬其實有限。他相信,別勒古臺絕對不愿承受部下的大量死傷,他拼著再燒毀幾座倉庫,定能狠狠地嚇住這廝!
這要壓住了這廝的氣焰,我再示以親和,告訴他,大周并不介意做生意的對方是誰,也里牙思也好,別勒古臺也好,都是一樣的。那么后繼的利益,必定能打動別勒古臺,然后大家不必這么劍拔弩張……呂樞也就不會有危險了。
只可惜,昌州烏沙堡那邊遷墳的事情,短期內沒法向別勒古臺提起,這件事情一再拖延,總會引起朝堂上那些文臣的不滿。
心里亂糟糟想著,趙瑄保持平靜姿態,抬頭掃視眼前的蒙古人,有些刻意地擺出不那么在乎別勒古臺的樣子。
在趙瑄的眼里,蒙古人的反應甚至比他的預期更激烈些。
倉庫起火爆燃以后,蒙古人們明顯地呆怔了下,許多騎馬的人下意識地催馬往倉庫方向靠攏些,馬匹又被火光所驚嚇,一時間嘶鳴不斷。
但趙瑄沒想到的是,他其實拿燒死一半蒙古人作為威脅,其實沒什么意義。
包括別勒古臺在內的蒙古貴人們,騎乘的馬匹大都千里挑一,他們自身的騎術也好,在馬背上似乎是和馬的身子連在一起,一旦揮鞭催馬,行動必然快捷如電,他們并不覺得,自己戰馬奔馳的速度會比庫區過火的速度慢很多。
而普通的蒙古人,更不消說。
趙瑄深入草原許多次了,可他畢竟是漢兒。他站在中原漢兒的角度,深知中原地帶要訓練出騎術如此精良的好手,所需要投入的時間和財力真是巨大,所以總覺得蒙古貴人身邊的騎兵們,一個個都被上司看重。
蒙古貴人們卻不看重部下的性命。在這些尊貴的那顏們眼里,草原上的牧人就像野草,每年都會一茬茬地長出來。他們或為“孛斡勒”,或為“札剌兀”,或為“引者”,其實全都是奴隸。
奴隸們在牛馬群里廝混幾年,就能勝兵作戰,殺得人多了,搶掠得多了,才會從奴隸一點點攀升到“哈剌除”,有資格成為那顏們身邊的那可兒和拔都兒。
這些卑賤的人們,每年都會從母胎里生出來,就像黃羊下崽那樣。在北方的莽林和荒原上,還有更多的人,壓根數之不絕。在蒙古貴人的眼里,一個普通蒙古騎兵的價值,和犬馬并無不同。
問題是,犬馬在草原上沒什么稀罕的,怎么能和漢地的貨物相提并論呢?
蒙古貴人們是真的心疼貨物。
這兩年里,留守草原的蒙古人因為沒法南下劫掠,日子普遍都過得緊巴巴。尤其早幾年大家都是闊過的,現在這種窮困就愈發讓人難以忍受。所以也里牙思身為一個五投下出身的千戶那顏,生意卻能在草原東部暢通無阻。
別勒古臺這次突襲榷場,名義上是得到成吉思汗的吩咐,要他整合各部,清點可用的人、財、武力,以備西征大軍返回。實際上他自己真實的目的,就是從也里牙思手中奪取利益。
只有奪取了這些利益,他才能夠趕在成吉思汗回來之前,把自身力量充實到連大汗也不能動搖的程度。
別勒古臺是成吉思汗非常倚重的弟弟。成吉思汗曾說,別勒古臺之力,哈撒兒之射,這是我成功的憑藉。
可是,隨著成吉思汗幾個兒子的不斷成長,別勒古臺在黃金家族中的地位,事實上逐漸削弱的,甚至一度被剝奪了作為黃金家族一員商議機密的資格。
待到也克蒙古兀魯思正式建立,別勒古臺的身份甚至只是左翼千戶那顏之一,要不是手頭還有位于斡難、怯魯連之地的三千戶份子百姓,他的地位簡直要壓不過也里牙思了。
或許,正因為別勒古臺的力量在黃金家族成員中較顯薄弱,成吉思汗才會選擇這個弟弟和自己的三女兒阿剌海別吉一起監查草原事務,維持蒙古草原的局勢。
別勒古臺會滿意這樣的局面么?
不可能的。
黃金家族的每個成員,都是心和雄鷹一樣飛翔高天的男子,哪里會滿足于總是貼地啄食腐肉呢?在成吉思汗離開草原的三年里,別勒古臺通過剿滅此起彼伏的叛變部落,擴張了自己的力量。而成吉思汗有意折返草原的消息,更使得別勒古臺加速了自己的行動。
此番為了從也里牙思手中搜刮出好處,別勒古臺甚至做足了動兵搏殺的打算。虧得也里牙思對黃金家族保有足夠的忠誠,一被責問,立即老實交待,否則兩家真有可能兵戎相見。
但別勒古臺現在心疼極了。
那么大規模的榷場庫區,讓成吉思汗的弟弟恨不得殺人滅族的巨額財貨,居然被這個姓趙的輕描淡寫地當作薪柴?
開什么玩笑?這里起碼得有幾十萬貫的物資了!就算當年成吉思汗南下的時候,也得付出許多人命,攻陷一座大城才能搶到那么多的東西!
你這廝威脅要燒掉那么多的好東西,就為了殺死我們一半的人?
這是發什么瘋?
這不劃算啊!
不止別勒古臺,好多蒙古人心疼的都快虛脫。
無論是那顏們還是百夫長、十夫長們,無論是別勒古臺的親信,還是滿心想要劫掠的普通蒙古騎兵,所有人都有一種不可思議還無能為力的感覺。
那么豐富的物資,趙瑄說燒就燒,好像壓根算不得什么……你們大周的手面,比大金也闊氣得太多了吧!
更可怕的是,現在的中原人不僅闊氣,還那么狠,那么果斷!
別勒古臺瞇著眼睛,看看其它的倉庫。
因為人到中年,他的面龐像其他蒙古人一樣,驟然發胖,臉和肚子都變得圓了,外人看來,有點憨。但他依然是原來那個兇悍且狡詐的蒙古人。
他不傻,他總覺得,趙瑄可能是在吹牛,他未必真能把其他的倉庫都燒了。
可是,這件事情,值得去賭么?
別勒古臺的兒子罕禿忽,此時催馬趕到別勒古臺的身后,臉色難看地低聲道:“我們殺了也里牙思的百多名部下,還殺了百多名漢人,自己也有死傷。如果貨物都被燒掉了,我們豈不是白忙?”
別勒古臺的臉色不變,只有深長的傷疤再度抽搐了下。他道:“你住嘴,不是每一次打仗都要有好處的!”
“可如果拿不到好處,把也里牙思得罪死了,又有什么意義呢?回去以后,說不定還會被阿剌海別吉姑姑責備!”
“呼……”別勒古臺深深嘆氣。
他轉向趙瑄,沉聲道:“我不殺你的人,你也不要放火。也里牙思能合作,我也可以!”
這段話說得一字一頓,用的居然是漢話。
趙瑄矜持地點了點頭,他暗暗對自己道:“別勒古臺非等閑之輩,可不能因為他的一句話,而放松警惕!當務之急,還是得確保在場那么多人的安全,得迫使蒙古人全都退出庫區,再想辦法緊急修個堡壘落腳!”
心里這么想著,趙瑄略側身,掃視處在自己后方的商隊成員們。
他看到了驚魂未定的商賈們,看到了手持刀劍,打算和蒙古人拼命的護衛們,看到了聚在柵欄后頭,滿臉悲憤的力夫和車把式們,看到了……
最重要的人呢?
趙瑄一時顧不得控制表情。他揉了揉眼,視線再度從東頭掃到西頭,從西頭掃回東頭……
活見鬼了,呂樞和阿多兩個,怎么不見了?剛才還在的啊?
莫不是被蒙古人覷個空當,殺了?
這下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