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府的夜晚,比別的城市要喧鬧些。一來幾個商業區金吾不禁,二來河海交接之處,有潮水翻騰轟鳴,三來因為屯駐重兵的緣故,晚上的巡邏隊伍密集。
不過今晚,商業區變得安靜了。原本飲酒作樂的人、都在側耳傾聽。普通人家群聚的大片里坊,有狗子汪汪叫著,驚動了早已安歇的人,起身給院門加一根木杠子。
巡邏的將士們全副武裝,照舊沿著固定的路線前行,經過不同的里坊,不停報著不同的口令。他們沉重的腳步聲與甲葉的碰撞聲,在暮色中飄蕩。他們手里火把的光芒灑落所經院落和房舍,而高墻和街邊深巷依舊被陰影覆蓋,顯得有些肅殺。
有將士在行進時,注意到某個陰暗處傳來的古怪聲音。他向身旁的什將稟報一聲,試圖去探查一番,立刻被隊列最前方的軍官喝止。
身披重甲的禁軍軍官冷笑著瞥了眼黑暗處深墻高院的厚重剪影,沉聲道:“咱們繼續巡邏!今天晚上,只需維持城中百姓安全,不用理會那些見不得光的!”
眼看著隊列將要脫離這一段高墻范圍,深巷里有人不顧一切地大喊著,沖了出來。
“救我,救我!”
狂奔出來的大約有五六人,為首的是個衣著華貴的中年男子。他邊跑邊呼救,才嚷了兩聲,便明顯覺出來中氣不足,顯然素日里是個養尊處優的。
禁軍將士們隊列不散,只冷冷地看著。
他們通常宿在軍營里,日常的訓練也長年累月,但這不代表他們對本地人物一無所知。何況要在天子腳下維持治安,少不了耳聰目明的人為他們通報需要關注的事情。
最近兩個月來皇帝北征,禁軍將士們無不認為,所有人應該同仇敵愾,全力以赴地供應后勤,調度糧秣物資。但事實上,包括漕運、軍工等多個方面都運轉不暢,在幾處重要節點都有騷擾。甚至出現數十上百人打群架沖突,導致死人以后,又抬尸哭喪告狀,把矛盾越鬧越激化的。
這些爛事兒里,少不了幾個本地有名的地頭蛇。而眼前這個狂奔出來的,正是其中之一。
這群人奔到近處,待要上來磕頭懇求,為首的軍官拔刀半截,刀光耀目,頓時止住他們的腳步。
下個瞬間,十余人緊追著從暗巷里出來,七手八腳地撲上前,把掏出來的數人拼命壓倒,隨即拳腳雨點般下,立刻將他們打暈,然后往后猛拖。
這十余人的首領連連揮手,示意手下們加快速度,同時沖著禁軍們不斷點頭哈腰,腰桿子都快撅折了。
軍官收刀入鞘,冷冷地道:“狗咬狗!咬死算毬!我們走!”
仿佛是回應他的言語,立刻就有一聲慘叫在暗處發出,有淡淡的血腥氣隨風飄來。禁軍們的隊列就在道路右側,有幾名甲士再度邁步的時候,發現腳底下有點黏,皮靴的靴底拍打著石板路面,發出噼啪噼啪的聲音,像是踏在了液面上。
禁軍們全然不顧,大步向前。
今晚領兵巡視的軍官,全都是經驗豐富的可靠之人,適才也得了專門的吩咐。什么是皇帝想看到的情形,什么是某些人咎由自取,什么是城狐社鼠趁火打劫,需要禁軍出面鎮壓,他們早都明白。
更重要的是,皇帝此番北上草原,所攜兵力便以禁軍為主。多少禁軍將士日思夜想,都是沙場立功?能有機會趕上這一場的將士,多么令人羨慕?可是看眼前局面,皇帝明擺著不會再打下去了,在禁軍將士們的眼里,那群在后方攪風攪雨的人難辭其咎,該死!
皇帝給了某些人一天的時間,可以說是皇帝寬厚,給了他們懸崖勒馬的機會,也可以說是皇帝懶得臟自己的手!
當禁軍隊列走遠,高墻之后,搏殺打斗的聲音猛然爆發,很快又出現兵刃相格的聲音,還有一聲聲的慘叫和呻吟聲此起彼伏。又過片刻,道旁暗處有人點起火把,拎著水桶出來,嘩嘩地倒水清洗路面。
整個天津府方圓數十里的范圍內,各處宅院、倉庫、店鋪甚至某幾處官衙,都有這樣沖突,更多的人整夜不眠,東奔西走。
皇帝示意之后,并非每個人都倒霉。
幾個此前遭到苛待的民伕首領,就得到了補償;也有早前給軍隊供應箭羽、竹桿的商人,忽然就從無妄之災里解脫,被換上了新衣服,恭敬敬敬地送回家里。
但倒霉的人肯定比得到好處的人要多些。
大周對民間基層的管理,和前朝大金一樣,很松散。大金是沒有管理的能力,只能放手給胥吏、豪民和女真人們胡來。大周則在掃蕩了前朝余孽之后,刻意在優容,以養民氣。
數年下來,商業繁茂,工場遍布,出版和戲曲都越來越繁榮,社會風氣偏向松弛和自信。如果非要說有什么負面的東西,那就是難免有人擺不正自己的位置,試圖在軍隊這個禁區里伸展手腳,想自下而上地對大政施加影響。
可惜軍隊里頭,最講究的就是實力。皇帝本人,才是軍中所有人公認的,最具實力之人。一切私下的謀劃,都不可能對抗皇帝的威權。當皇帝的視線投注到他們身上,他什么都還沒做,曾經做過點事情的人已經驚慌失措,開始瘋狂地清掃痕跡。
敢于影響軍務運作的人,本身都是軍中資深的重將高官,靠著長期以來的人脈,才能隔著數百里上千里,展開他們的計劃,而其人脈中的一個個節點,自然也有跟隨著主人求取富貴的信心。
但這會兒,隨著皇帝已經回到天津府的消息迅速傳播,參與到這些計劃中的每個人都陷入了巨大的驚恐,沒有人敢面對皇帝的威嚴。
他們能做的,只有用足皇帝恩賜的一天時間;而越是看重這一天時間,就越會抱怨相關的人太多。
一天時間真的不夠。這點時間,不足以建立攻守同盟,不足以確認彼此的立場,不足以讓相關各方相信其他人的可靠。倒是足夠用來滅口了。
某些收了錢的說客不能留,某些無事生非的地痞團伙不能留,某些牽線搭橋久了,知道內幕太多的中人、保人也不能留,甚至某些有官職在身的保護傘也不能留。
許多人奉了上司的命令,一家家地登門拜訪,倒似是在替天津府尹清除這座城池里的藏污納垢之處。而當他們瘋狂奔走的身影被旁人發現,引發了猛烈的疑慮和驚恐;在極短的時間里,奉命奔走的人,很快又成了他人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標。
于是,有人悄無聲息的死在床榻上;有人連夜出逃,然后被人策馬追擊,砍殺在街面;有人忽然發現陳年的案子東窗事發,隨即被揪進了大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頭;也有人喪心病狂,試圖糾合人手,沖擊天津府的幾個緊要所在,隨即就被知曉動向的一切人聯手鎮壓,和部下們一起,死得尸首不全。
種種動向不斷,各處燈火也遲遲不熄,有的地方還著了火,火光沖天而起,照亮了大片夜空。
在這個過程里,郭寧什么都沒有做。他只是站在窗前看著這一切,背脊筆挺,眼神冷峻而銳利:“你看,讓他們自己辦事,比我動手更得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