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仲元比孫胡子猜想的還要焦頭爛額。
蒙古人并沒有攻打開封,或許是因為他們輕騎長驅,沒有攻打堅固城池的把握。郭仲元的部將文僧達等人,抓緊時間做了些防御的準備。
就在今天凌晨,城外紛擾,有一隊人馬殺到。但他們隨即在城下遭到蒙古軍尾隨追趕。城中將士未得主將的命令,沒能及時出城救援,數百人就只眼睜睜地看著濃霧中偶爾閃動甲胄寒光,聽著廝殺聲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
當戰斗最后歸于沉寂,天色也快亮了。
一名蒙古騎士哈哈狂笑著策馬馳近,往城頭上扔了一顆血淋淋的首級。
再過片刻,濃霧稍散,只見城外又多了許多尸體和斷臂殘肢。
須臾后,首級送到郭仲元面前。
首級的后腦處,有馬蹄踏出的大洞,腦漿都流干了。顏面怒目暴凸,及其可怖。郭仲元認得,這首級屬于駐守穎州櫟頭鎮的鎮將烏林狹海。
烏林狹海是胡沙虎舊部,在郭仲元奉命招攬中都潰兵時投靠了定海軍。其人雖是女真人,漢化很深,七八年下來勤勞王事,從普通小卒積功,得以拔入軍校做了超齡的學生,年中時又被派到了郭仲元麾下。
那一批調動,郭寧雖不明示,誰都知道為了取代紅襖軍舊部過于強大的影響力,所以被選派南下的數十人,大都是北疆軍漢,有好幾個契丹人、女真人在內。
這幾天里,郭仲元至少見到了二十個屬于這批軍官的腦袋。這也代表了至少二十處周軍據點被擊破,所屬的軍民百姓盡遭屠戮。這是蒙古人特意傳遞給守軍的消息,郭仲元切實收到了。
櫟頭鎮距離開封可不近。蒙古軍忽然出現以后,烏林狹海多半帶領部下退入穎州,然后受命趕來開封求援。他既然來此,說明穎州多半也有險,但因為奔往開封之人無不遭到蒙古鐵騎劫殺,郭仲元不確定現狀如何。
不止穎州,他也不知道歸德府、鄭州、河南府等重鎮的情況。蒙古軍依靠騎兵的機動優勢,已經完全屏蔽了開封城的內外交通,在極大范圍內形成了無法突破的戰場迷霧。除了壞消息,郭仲元得不到任何消息。
這使他的心情越來越沉重。他已經幾晚上不能闔眼,兩眼布滿了血絲而臉頰上的刀疤通紅。
他從一個中都大定府里的老卒,被郭寧一路提拔到方面之任,所長在于性格沉毅,無論作戰還是治軍,都嚴謹穩健,幾乎從無疏漏。自從坐鎮南京開封府,他在軍需上同時支持中都和山西統軍司,又迅速鎮戍與南朝宋國的邊境,展現了出色的才干。
尹昌出事以后,他軟硬兼施,撫慰紅襖軍舊部的人心,穩定軍隊秩序,也做得得心應手。
面對本部兵馬持續調整,兵力明顯削弱的狀況,他首先保證邊境各軍堡、隘口的人手不減,又加強了道路沿線的驛站軍鋪建設,甚至還詳細到了編練精銳為游勢往來,并由主要的副手劉然親自督促各地土兵、埽兵,接連舉行了好幾次在邊境的校閱,以之震懾友鄰。
但所有的安排都沒用。
所有的安排都是針對宋軍的,沒法對付蒙古軍。這種被人徹底算計的局面讓郭仲元的心里火燒火燎,巨大的羞恥感和負罪感像是千鈞巨石壓著他,讓他透不過氣。只有在咳嗽的時候,他的肺才會呼哧呼哧地得到釋放,但急促的咳嗽又帶來一陣陣惡心和暈眩,好像肺臟都要隨著咳嗽噴出來。
有個傔從滿臉擔心地捶打著郭仲元的后背,郭仲元提起軍袍捂了捂嘴,沉聲問道:「適才鼓噪要出城的,都處置了嗎?」
蒙古軍多次在城下截殺潰兵,并反復貼近城池挑釁,郭仲元都勒令部眾不得出擊,部下無敢違命者。
以開封之富庶,光是沒來得及逃進城的周
邊鎮子、集市、工場的居民和匠人,就何止數萬!數日以來,蒙古軍在城外殺了多少人,根本無法計數。在城頭協防的百姓,眼看著自己的親戚和鄰人一批批的死去,有人直接就崩潰了。
從昨天起,蒙古軍在周邊截殺的頻率提高了,此前被丟進城池的許多首級屬于各地守將,這消息又沒法瞞住,終于在軍隊里漸漸發酵。
今天凌晨,烏林狹海所部在城外被殺死的時候,有一隊士兵忽然鼓噪吶喊,說要出城救援,結果沖到城門處,被強行攔了下來。郭仲元治軍極嚴,哪里容得這般目無軍紀的舉動,立刻下令,將為首的數人斬訖報來。
此時聽得郭仲元問起,幕僚虞應壽答道:「已經查問過了。為首數人都已拿下,不過……」
郭仲元又喘了陣:「不過什么?直說。」
「最先鬧騰的,是隊正魏登。」
「……帶上來。」
郭仲元當年在中都威捷軍混飯吃,手底下有六個兵,其中之一就是這魏登。魏登是中都本地人,很擅長往來交際,郭仲元流落到中都的時候,頗受他照顧。郭仲元受命招募中都士卒的時候,魏登靠自家軍中人脈幫了大忙,后來也一直在郭仲元帳下奔走。
因為他性子急躁又好吃喝,所以自始至終都做個隊正,升不上去。但大家都知道他與郭仲元交情深厚,堪稱親信中的親信。日常他看似到處閑逛,吃吃喝喝,其實有安撫軍心,探聽軍中動向的職責。
現在魏登犯了軍法,部下們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好。估摸著,是因為魏登與烏林狹海也是故交了,見老友和同袍們遭如此屠戮,他實在是忍不住。
果然,幾名傔從把魏登拖上來的時候,他猶連聲大呼。
「大帥!大帥!郭老哥!咱們不能眼看著弟兄們在外頭死!咱們得去救他們啊!讓我去,我去!哪怕把我這條命拋了,也不能眼看著弟兄們死啊!」
「眼看著弟兄們死?」
郭仲元抬起眼,看了魏登一眼:「魏登,若我允許你帶人出擊,掩護弟兄們退入開封……你需要多少人?」
「五百……不,剛才跟我下城的百多人都算上,在給我兩百個北疆來的披甲正軍,我就敢沖一沖!」
「那就是說,你要三百人,其中兩百老卒。」郭仲元的眼神冰冷:「那你告訴我,現在開封城里的披甲正軍,一共才多少人?」
魏登遲疑了下,喃喃道:「總有三千吧?」
「我現在要用三千人,穩住二十多里的城墻,穩住城里二十多萬人!可你張口就要三百人出城?戰死三百人,城里可用的力量就少了三百人,原本可控制的地方就會出現疏漏!城里若有蒙古人的女干細作亂,誰去鎮壓?」
郭仲元猛咳著罵道:「現在站在城頭守御的,只有持旗的和站最前沿的那些才是老卒。其他的,三成是本地捕盜防火的衙差,三成是郵驛和保甲,三成是軍械所的工匠,還有一成是剛整編起來的商隊護衛!這些人要糾合成軍,至少要五天,現在才過去了三天!」
他環顧四周,厲聲道:「為了保證他們沒有慌亂露怯的,沒有逃跑的,我的親兵兩天里殺了二十多個人!殺了亂軍之賊,才能保證城頭不亂,保證蒙古人看不出我們的破綻!可魏登這廝勁頭一上來,就帶著上百人擾亂城防!萬一蒙古人以為有機可乘……我要拿多少人命去抵擋?」
說到這里,郭仲元俯身盯著魏登,聲色俱厲:「自打咱們在中都認識,已經十多年了,往日里我不愿輕易約束老兄弟。可現在這局面,你別怪我!」
「大帥,我……」
魏登嚷了半嗓子,郭仲元已然用力揮手。
刀光閃動,魏登的人頭骨碌碌滾落,鮮血灑了一地。
嗆鼻的腥氣迫得郭仲元頭暈目眩,他長吸了一口氣,高聲道:「把這腦袋掛出去,告訴各段城墻,各處城門的守把將士,未得后繼軍令,便須不動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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