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茨的小院,一片幽靜。
地窖的入口半開。
地下空間,則比地上更加沉悶,更加安靜。老人坐在輪椅上,默默看著陪伴自己“一生”的巨大書柜,他的弟子胡珀則是一邊拎著燈,一邊整理那些年舊已久的檔案文件……一老一少就這么待在塵封的地下室中,隨著一束微光照落,頃刻間,熾火綻放出絲絲縷縷的光明,將這間地下書室照亮。
這縷熾火的出現,便是顧慎回來的信號!
老人沒有抬頭。
“小顧先生,你回來了?!”
胡珀連忙停下手頭工作,上前招呼,隱晦地投來關切眼神:“萊茵那邊如何?”
“人救下了。”
顧慎言簡意賅。
他來到了輪椅旁,輕聲道:“伊恩先生……關于殺死‘霍林先生’的那個人,我想你需要給我一個說法。”
一直以來。
他都不知道梟的真正來歷。
這個家伙擁有著與自己能力相仿,甚至可以說是同類相噬的“血火”!
可這一次,梟的身世逐漸浮出水面。
他必須要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
前因,后果,一切!
“說法……”
精神鏈接設備里,傳來空蕩的聲音。
老人輕聲問道:“你想知道它的來歷。”
“是。”顧慎道:“在萊茵海灣,他對我說……”
說到這,他立即頓住,不再言語。
梟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少不了“精神蠱惑”的嫌疑。
“他對你說了什么?”
老者艱難抬了抬手,示意胡珀將地窖的入口封閉,然后回到自己輪椅旁,推動他來到某座書柜之前,取出了一些厚重的資料。
這里不只是古文圖紙。
“這是?”
顧慎皺起眉頭,這些資料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這是不會被歷史記載的資料,是基因法案推行前的不成熟實驗。”
伊恩大學士平靜道:“這些都是實驗失敗的樣本數據……當初實驗室曾嘗試直接培育一位能與‘火種’相融合的‘天選者’,但在進行了數之不清的模擬實驗后,都以失敗告終。”
顧慎翻動書頁,觸目驚心。
他將資料遞給褚靈。
就連褚靈都陷入沉默,這些資料距今時間已經相當久遠,早在深海誕生之前,實驗室就開始嘗試模擬‘天選者’的栽培,所以她當然不知情。
可實驗數據,還是相當震撼的。
“直接在‘精神海’中進行模擬?培養出一個完美的‘精神海’?”顧慎喃喃道:“這種想法,究竟是什么樣的瘋子,才能想得出來?”
“圖靈。”
伊恩緩緩吐出這兩個字,他喃喃道:“既是瘋子,又是萬中無一的天才。”
是的。
這的確是無比瘋狂,又無比天才的想法,因為直接培育活體,是一件違背全人類倫理道德的禁忌之事,培養精神海,就不會出現這種爭議。
“我們創造出一片精神海,并且給他模擬不同的‘能力適配環境’,來讓它適應超凡者的基礎精神……但也僅僅如此。”
“實驗的目的是制造出初生即巔峰的‘天選者’,一開始我們認為,要與火種相融,就必須要找到合適的,強大的能力……可后來我們發現,我們錯了。”
“再強大的能力,都只是外衣。”
“火種是無比滾燙的灼熱的內核。”
“在無數次失敗之后,‘精神海模擬實驗’徹底宣告流產。”
伊恩垂下面容,聲音嘶啞說道:“實驗室里的所有人都覺得,這一切都結束了……可大家不知道的,噩夢從這一刻才真正開始——”
“那個被‘精神模擬實驗’培養出來的家伙,本來應該被殺死,可它的意識形態,由于經受了太多次模擬實驗的折磨,變得無比堅韌……我們關閉意識承載儀器之后,它依舊在‘容器’活了下來,并且學會了語言,它傳遞出了精神波動,對實驗室里的人發出了哀求,哀求他們饒它一命。”
這場看似天才的實驗,終于也迎來了反噬。
僅僅以意識形態存在的“生靈”,算不算生命?
“霍林是我最欣賞的弟子,他有著過人的頭腦,以及博愛的胸懷……這是好事,但有時候,也不是好事。”伊恩輕輕敲擊輪椅,道:“因為‘容器’里那個家伙的哀求,霍林動了惻隱之心,他詢問我,是否一定要殺死這樣的‘精神’……而我,也陷入了猶豫。”
“恰逢圖靈去往外洲,我們聯系不上。”
“我們決定,等圖靈回來,再做決定,只是這一等,便出現了意外。”
“小顧啊……有些東西,你哪怕親眼所見,也不能輕易相信,因為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們的皮囊之下,藏著的是怎樣的一副面孔。”
伊恩意味深長地說道:“容器中的那個生靈,原先滿口都是哀求,求饒,還有感謝,看上去一片溫和,純良無害……正是因為這一副假象,欺騙了霍林,才導致了悲劇。”
“當霍林決定給它留一線生機的時候,它就已經開始策劃‘逃離’了,在無數次模擬實驗中,它早就留取了最適合自己的,也是最容易掙脫‘容器’的能力——心靈控制,在一次交接班中,它直接奪取了一位實習生的身軀,但也因此觸發了警報。整座實驗室的超凡者全部出動,那時候還沒有深海,因為經年累月的旁觀,它對古文會的實驗室無比了解,在警報觸發之時,便抵達禁忌封印物的存放點,將其全部釋放,一場大火席卷了實驗室。”
顧慎怔住了。
所以……他所看到的梟,是一副被大火燒毀的面容。
那張面容,經常出現。
是因為,梟就誕生于那場大火之中!
他之所以是無面者,是因為他本身就沒有屬于自己的面孔。他從來就只是一縷意識……所謂的本尊,應該就是當年被他寄居的“無辜實習生”!
“那一場大火,古文會損失慘重,好幾位年輕優秀的超凡者都葬身大火之中,其中就有霍林的未婚妻。”伊恩聲音很輕地說道:“此后,他終身不娶,進入圣十字學院隨我進修,將這一輩子都奉獻在研究之中,對于其他瑣事,不聞不問。”
顧慎下一子沉默。
這就是真相么?
在萊茵碼頭,風之玫瑰葉卡洛琳告訴自己,霍林師兄是一個“完人”,這是一個很高的評價,她說師兄之所以變得這么完美,是因為他失去了什么,可真正的過往,卻是無人知曉了。
因為自己的“善良”,無形之中害死了自己的愛人。
恐怕霍林很長的時間,都沉浸在愧疚,自責之中,渾渾噩噩,難以自拔。
“二位。”
“我的時間……恐怕不多了……”
伊恩一陣咳嗽,柔聲說道:“在我臨死之前,我希望能夠將畢生的‘古文知識’,流傳下來。”
胡珀在一旁撓了撓頭,很有自知之明的默默后退。
他的天資實在一般,而正常人學習古文,需要太久……如伊恩大學士這樣的“老古董”,硬生生靠歲月熬出來了滿腹學識,這樣的奇跡,整個五洲都沒有第二個。
桌上,堆了好幾沓子古文。
地窖地底,還紋刻著不知名古文的篆刻痕跡,這似乎是一座未運轉的古文陣紋?
“大學士閣下。”
顧慎擔憂道:“您的身體……”
老人柔和笑道:“生命是一趟有限的旅程,而我行走的時間,已經比其他人要長的多了,我很知足。你們不必為我擔心。”
古文,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精神文字。
由于清冢陵園的積蓄,顧慎和褚靈,某種意義上都可以快速地進行古文的閱讀,還有學習……只不過兩個人的學習速度,有較大差異。
想要自行開悟,還是比較困難的。
尋找古文會成員,為的就是“繼承”一部分古文信息,來拼湊出更多的舊世界真相,或者尋找到失落的禁忌術法下落。
顧慎滿懷期待地望向褚靈,后者戴著白貓面具,對他點了點頭。
此行來到中洲,最重要的事情,也是最期待的事情……就是繼承古文會失落在外的這些“精神遺產”!
“來吧。”
老人坐在輪椅上,眼神慈祥地看著兩位后輩。
他伸出雙手,掌心朝上,等待著顧慎和褚靈,將手掌接觸到他的掌心……他實在太蒼老了,精神都難以離開軀殼,想要傳遞古文知識,就只能依靠這種辦法。
“辛苦您了。”
顧慎將手掌搭在老人掌心,誠懇地開口。
“呲。”
胡珀在此刻蹲下身子,咬破了自己的拇指,順著地上的古文篆刻,緩緩寫了起來……這一幕引起了褚靈的注意,她微微有些詫異。
“地上的古文,是幫助我穩固精神的‘陣紋’。”
輪椅上的伊恩,笑著解釋道:“無須擔心,等古文的信息,灌輸到腦海之中,你們便也能體悟到這座‘古文陣紋’的神妙之處了……只是不同人的參悟速度也不同,這位萬中無一的‘古文參悟者’,恐怕參悟時間會很短。鑰匙先生,你可要加油了。”
顧慎無奈一笑,道:“我努力。”
“放心……我會放慢一些速度等你的。”褚靈將手掌搭在了老人衰老的手臂上,平靜開口。
“都準備好了嗎?”
老者緩緩抬起了頭。
他慈祥的雙眼,對上了顧慎和褚靈。
下一刻。
他合上了雙眼,三位“連接在一起”的生命體,在這一刻一同進入了渾然忘我的冥想狀態之中,這種參悟狀態會持續極久,至少需要數個小時。
而顧慎當年在清冢參悟古文,往往四五個陣符,就要消耗一整天。
當冥想開始,另外一項大工程也開始了。
蹲在地底刻畫陣紋的胡珀加快了血色陣紋的雕刻,并且在雕刻完第一層后開始雕刻第二層,這是伊恩所沒有告訴顧慎和褚靈的——這間地底閣樓之中,所布置下的,不只是一座古文陣紋。
他不斷咬破大拇指,不斷以鮮血涂抹地板。
陣紋如蓮花一般盛放,綻開,層層疊疊,以三人為圓心,很快就涂抹了地下室的一半占地面積,但胡珀并沒有停止,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專注,臉上的笑意也消失了。
這一刻,他像是顧慎初到林茨時看見的那樣。
拔草之時,無比專注……甚至還帶著暮靄沉沉的死氣。
只是他的鮮血,卻是“朝氣蓬勃”,大拇指被撕咬了不知道多少次,涂抹了一塊面積之后,傷口非但沒有發爛,反而是緩慢愈合,這實在就是一個匪夷所思的奇跡。誠然這種自愈能力,不算夸張,至少宋慈活魚這樣的不死者也能做到,可隨著陣紋的不斷涂抹,整間地下室的全部地板,都已經被血色所遍布……他書寫的古文陣紋越來越多,所需要的鮮血也越來越多。
他不再滿足于咬破拇指,而是以銳刀割破手臂,甚至嘗試了以動脈放血。
這樣的一副場景,便再也無法與“溫和”,“慈祥”掛鉤。
在滿屋子的血色映襯之下。
封閉的地窖,顯得格外陰森,而且血腥,潮濕。
有幾張古文圖紙無風自搖,沒有等他們落在地上,便被無形的精神力,定格在空中,于是便更加凸顯此刻氛圍的妖異……而在涂涂抹抹之后,完成這一切的胡珀,站在陣紋的最外圍,他神情有了些許蒼白,更多的是滿意。
胡珀安靜地欣賞著這副自己親手締造的“杰作”。
然后默默等待時間的倒計時。
在等待的時間里,他忍不住回想這幾日所遭遇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實在太突然,從東洲遠道來訪的“鑰匙”,時隔多年發起襲擊的“梟”,趕回林茨死在路上的“霍林”,命運女神真是喜歡跟人開玩笑,這一連串的事件,在短短一兩日內爆發,實在讓人有些措手不及。
但目前來看,自己的應變很完美。
與真相配合在一起的謊言,才是最完美的謊言。
鑰匙,并沒有覺察到絲毫異樣。
只是自己這個念頭剛剛生出,一道突兀的聲音便在陣紋中心響起。
“畫完了嗎?”
胡珀怔住。
站在血色陣紋中的顧慎,忽然開口了。
他睜開了雙眼,回過頭來,認真問道:“胡珀先生,您這就畫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