凍湖幽暗的地底，在稚童爆炸之后，只剩下彌散的死寂氣息。
顧慎沒想到。
自己還能聽到其他聲音。
他勐地抬頭，望向聲音傳來之處，那是碧王權界懸停的方向，在天鞘武器暴風釋放之后，那兒已經被一片黑暗漩渦所籠罩。
一具殘缺的，衰敗的身軀……在漩渦之中漂浮著，這具殘軀的主人渾身綻開了不知多少傷口，他的鮮血都已經流干了。
此刻凍湖內的湖水沖刷。
開裂的血肉，隱約發白。
他已經流不出更多的血液了。
景山言還活著!
顧慎瞬間向著聲音所在的方向掠去，他看見這具枯敗殘軀之后，眼神之中閃過了不忍，“景老先生，您忍一忍……我這就替你療傷!”
韓當一直在用真理拷問景山言。
這位初代大審判長的肌膚，被撕裂又重補，折磨了不知道多少次。
他的身軀之中，也被種下了數之不清的“天鞘碎片”。
不過。
面對這些拷問，他只字未吐。
韓當所知道的訊息，都是通過“精神搜刮”強行攫取的，不過逆行倒施必有代價，他的精神力遠不如景山言那么強大，所以得到的信息也是殘缺的。
景山言的身體里，滿是天鞘碎片這些碎片，無時無刻不在汲取著他的生命。
顧慎指尖沾染熾火，準備觸碰傷口。
“不不必了。”
景山言的聲音沙啞而堅決。
他看著顧慎，擠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年輕人，你不必浪費力量來救我。”
顧慎沒有理會，強行把景山言身上的“天鞘詛咒”，都轉移到了自己身上·
對他而言，這并不算什么。
做完這些，老人枯白的面色，稍稍好轉了一些。
但他的氣息，依舊微弱。
“我已經不剩下什么時間了。”
天鞘詛咒散去，那一枚枚碎片，也被顧慎提取而出，整個過程，景山言能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可他臉上一直沒有喜色。
“年輕人，何必做無用功呢？”
老人只是喃喃說道：“凡人終有一死，我的時間到了，你救不了我。”
顧慎無言以對，但沉默歸沉默，他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
是的，景山言說得沒錯。
他的時間的確不多了。
但這個時候，能拔除一枚天鞘碎片，老人家就少遭一份罪。
顧慎本以為，景山言抗住了稚童的轟擊，或許還有機會搶救，可正當他的精神浸入景山言身體內后，他才發現，情況遠比自己想象得還要糟糕。
這個老人的身體情況，用油盡燈枯來形容，毫不為過。
甚至可以說，韓當的真理拷問，算是續了景山言一命。
二十多年，他一直被囚在雪籠最深處。
他是唯一一涸，可以在天鞘核心區，支撐二十年還活著的超凡者。
他的身體器官，全都老化地不成樣子了，如果沒有韓當的真理改寫因果，替他續命，他大概率已經死在了碧王權界潛沉的過程之中·
“您是怎么知道我的。”
顧慎一邊提取天鞘碎片，一邊柔聲問道。
這也是他沒想明白的一點。
韓當竊取了景山言的部分記憶，知曉了自己的鑰匙身份，可這件事情·景山言憑什么知道？
老人笑起來的眼角有很多皺紋。
他輕輕吐出三個字。
“周濟人。”
顧慎一陣恍惚。
是啊。
自己在先前的盤點中，忽略了那個消失在五洲的老家伙。
“兩年前，他來了一趟苔原。”
景山言并不像是將死之人，他看著顧慎，眉眼里帶著柔和的笑，仿佛這里并不是地底五百米的凍湖，而是某個春暖花開的溫泉。
“他告訴我，他要遠行，去一趟北洲·”
“他還告近我，仳找到士立今的鉭匙了，早個徂不錯的小家仙，夂字叫麗慎。”
在景山言波瀾壯闊的一生之中，有相當漫長的時間里，都在面臨著“煎熬”。
他放逐群星，一人擔罪。
是什么，能夠讓一個人，在雪籠之中堅持至今？
其實，只是一個很小很小的，虛無縹緲的信念。
“顧慎。”
景山言伸出粗糙的手掌，輕輕拍了拍這個年輕人的肩頭，他聲音顫抖地笑道：“我一直都想見你一面……承蒙命運照拂，我竟然真的如愿了……”
顧慎眼神復雜，他伸出手掌，溫和地攏住老人的掌背，沒說什么。
景山言劇烈地咳嗽起來。
顧慎渡送了一縷生機之火，但效果并不好。
生機之火，救不活必死之人。
景山言的生命，真真正正走到了盡頭……但他不畏懼死亡，他畏懼的是多年來的堅守沒有意義，此刻見到顧慎，這些年的等待和煎熬，都是值得的。
“我有話要對你說。”
老人嘶啞問道：“這里，安全嗎？”
“您請說吧。”
顧慎撐開了自己的領域，讓景山言可以更加安心。
事實上，沒有什么地方。
比天鞘打擊之后的凍湖，更加安全。
兩洲的執法者，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踏入稚童的殺傷籠罩區域。
得到了這個答復。
景山言緊張的眉眼，重新舒緩起來，老人二十年來，從未有一天，像如今這樣笑得開懷如同稚童。
鑰匙說這里很安全。
太好了。
他終于可以完成自己的“使命”了。
景山言為“群星計劃”保守了一輩子的秘密。
在他決意暴露自己之后，這個秘密，就被他徹底的掩埋在心中。
最開始的長野，后來的雪籠。
乃至掌握真理和真言的韓當，都沒有將這個秘密挖出來。
“接下來的話你，切莫外傳。”
景山言用力捏著顧慎的手掌，用一種接近祈求般的語氣說道。
他受了很多苦。
飽嘗人間折磨。
為的，就是守住這個秘密。
“好。”顧慎深吸一口氣，認真點頭。
景山言看著顧慎，整理著錯亂復雜的思緒，喃喃說道：“既然你愿意為我療傷，說明你已經知道當年的‘群星計劃’，大概發生了什么了……”
如果顧慎未曾得知當年舊事。
那么他此刻以執法者領袖的身份，見到景山言，所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斬立決!
“我知道您是古文會的暗子。”
顧慎輕聲說道：“當年的案卷，我看了一遍了。”
“好。”老人笑著問道：“所以你應該也知道群星計劃……最重要的環節，就是意識上傳之后，由源代碼進行處理。”
顧慎點頭。
“那么，你知道深海的源代碼，其實是一個小姑娘么？”
景山言這一問。
讓顧慎神情有些復雜。
他沒有回答，而這份沉默，則被景山言默認是不知道。
老人自顧自說了下去：“深海的源代碼……如果你足夠細心的話，會發現加載界面中，時常會出現一個踩著浪花奔跑的小女孩。那就是源代碼的初始形象，無法修改。”
“那個小女孩的名字叫褚靈，她是圖靈先生制造的‘人工智能’，最開始創造的意圖，是用來與人類對接，成為精神共享時代的‘全民助手’。”
“只不過如今的深水區里已經沒有這個名字了，基于五洲龐大的算力支持，深海主腦不斷迭代，深水區的系統早已經升級了不知道多少遍，深水區里……不需要有一個‘褚靈’，來負責與人類對接。”
景山言的神情有些恍惚。
這個名字，仿佛將他帶回了二十年前的記憶之中。
“二十年前，深海忽然對古文會發起了通緝，罪名是‘背叛人類’，這是毫無預兆的剿殺……”
“圖靈出逃，古文會宣告破滅。”
“只有極少數的幸運兒，因為平時隱藏身份得當，及時躲藏，逃過一劫。”
“二十年過去，依舊沒有人知道，這場災難因何而起。”
景山言自嘲笑道：“其實這一切，是因為‘褚靈’。”
“褚靈？”
顧慎不解。
“是的這一切，都是因為‘褚靈’”
景山言抬起頭來，一字一句“在監獄所成立之前，我曾是古文會江北地區的領袖，和陸承一起負責‘深海’意識迭代的進化程序。”
“按照圖靈的設想，深海在未來鏈接五大洲的過程之中，必定要不斷進化，不斷升級……我們需要做的，就是維持源代碼的穩定，讓這個系統，可以在每一次升級的過程中，都選擇‘自我優化’。”
最好的進化，是深海自行選擇。
它擁有龐大的數據，遠超人類的視野，以及對于未來無數個可能性的絕對計算。
從二十年后的發展來看。
古文會似乎做到了這一點如今的深海就在自行迭代。
“只是，在第二次的進化中，深海的底層邏輯系統就出現了矛盾，由于圖靈先生留下的一個BUG，它的‘權限’開始向著兩級分化。”
“圖靈先生留下了BUG？”
“從最開始創造之初，圖靈先生便不認為，深海應該是冰冷的機器。”
“他希望自己制造的‘褚靈’，能夠在陪伴人類的歲月中，進化出屬于自己的情感，享受屬于自己的一生。所以，他沒有對源代碼進行‘權限限制’，這也就導致了在接下來的模擬測試之中，深海的主系統認定，褚靈不能夠勝任‘主腦’。”
“按照我和陸承的計劃，每一次自我進化，深海都需要檢測系統之中的‘主腦意識’，是否還能遵守AI三大守則。”
“即AI不得傷害人類，AI必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在不違背前面兩條的情況下，可以保護個人生存。”
顧慎若有所思。
“褚靈沒通過測試……于是深海的第二次進化，便產生了激烈的矛盾，主系統和源代碼之間進行了激烈的對抗，代碼戰爭爆發，大量的垃圾數據產生。深海一度面臨癱瘓，那段時間五洲失去了精神鏈接，聯邦政府對外宣稱是進行技術性的調整，而后五洲議會召開了聯名投票，最終決定遵循鐵律，讓絕對‘理性’的主系統，來接管掌控權。”
“這一次的迭代，由主系統獲勝。圖靈先生撰寫的源代碼被放逐到了深水區的最底層……事實上主系統在升級迭代的第一時間，就對源代碼進行了清除。”
顧慎瞳孔收縮：“清除？”
“是的，絕對理性的主系統，不允許‘褚靈’這樣的主觀意識存在。”
景山言輕聲說道：“褚靈的所有數據都被刪除，只不過……圖靈先生在創造深海之前，就留了一個備用數據庫，專門用來存放未經迭代的初版源代碼，為了避免未來再一次的突發打擊，我們將這些數據進行了再一次的備份，并且用‘陣列盒在現實世界中，進行了冷備儲存。”
“只是沒想到·”
“古文會還沒來得及將源代碼重新錄入，聯邦政府的‘通緝’，便頒布下來”。
景山言苦澀地笑了笑，“事實證明，圖靈先生的確是一個偉大的發明家，他發明了深海這樣冰冷而又高效的極致機械，徹底將人類的慣性思維擊敗。在初代深海系統之中，由于是褚靈做主，她對締造了自己一部分的古文會成員，至少會保持禮敬，對‘父親’圖靈，更是時刻保持著尊重。而掌握了全部權限的‘主系統’，直接反手將古文會的全體成員，打下了地獄。”
“很顯然，主系統知道古文會要做什么。”
“以圖靈先生的智慧，足以將源代碼進行改進，再一次植入深海之中，等待之后的某一次迭代，重新奪回權限。”
“殺光古文會的成員，主系統就不會被取代。”
“以后的每一次迭代，它都將成為整片深海之中唯一的主人!”
顧慎屏住呼吸。
他問道：“然后呢？”
然后……其實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段歷史，古文會徹底破滅，深海的通緝令下達之后，聯邦政府在五洲展開了一場殘酷的清洗剿殺。
但顧慎真正問的，不是這個。
而是褚靈。
“然后。”
景山言故意賣了個關子。
老人得意地揚了揚眉毛，聲音渾濁地炫耀道：“圖靈把改進后的源代碼陣列盒交到了我的手上，我把‘褚靈’重新塞回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