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垠深海,電弧乍現。
低沉的輪轂轟鳴之音在海底翻涌,一輛永無止境的列車穿梭在層層迷障之中。
車廂內有千萬條絲線,如蛛網般纏繞在一人身上。
那是每秒跳動億萬次的信息,此刻層層疊疊猶如一枚光繭。
“鏈接……斷開了。”
被包裹在大繭中的女子輕聲開口。
褚靈睜開雙眼,無數絲線應聲而斷,車廂恢復了以往的潔凈,纖塵不染。
她的眼中有震驚,有不解,有困惑,有痛心。
但無論哪一種,都不該是“ai”該擁有的。
此時此刻,顧慎與她的鏈接徹底斷開,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受,先前顧慎去往屏蔽精神的某座災境,自己只是短暫無法鏈接。
而這一次則是顯示……鏈接的那一端徹底丟失。
這意味著。
顧慎,死了?
在確認顧慎鏈接信號丟失之后,源代碼放棄了與外界的交互,所有的事情都變得不重要了,褚靈開始強行調取桑洲窟上方的天眼,哪怕這些由主服務器接管的電子監察儀器已經被曇曜山灰淹沒,但她還是強行調出了桑洲窟上方所有位于監查范圍中的畫面。
山火爆發,天頂漆暗。
原先數量密集的天眼在山灰沖擊,曇曜爆發等一系列的打擊之中,已是十不存一……如今僅存的那些儀器,大部分分布在桑洲窟外圍,但在潮汐推動的外力作用之下,這些天眼所能看到的,就只是一幕幕不斷拉伸的遠景。
褚靈怔怔看著這一幕。
自己與顧慎的精神鏈接斷開,是因為他進入曇曜核心區了……
而此刻。
曇曜爆發,炎柱沖天。
根本就不可能有生靈能在這種規模的災難中活下來。
將自己關在房間中的祁默,如坐針氈,他不斷看著腕表投影,又看向主機屏幕。
源代碼怎么一下子消失了?
不是說好……無處不在的嗎!
“嗡……”
宕機數秒之后,祁默看到了熟悉的代碼,他稍稍松了口氣,可還沒開口,便看見了褚靈率先提出的問題:“顧慎回來了嗎?”
祁默怔住了。
他有點茫然。
因為這實在不應該是源代碼會問出來的問題。
對褚靈而言,想知道顧慎有沒有回來,只需要調出這十艘源能艇的監控影像,然后在零點零一秒內就可以得到答桉。
“褚姑娘,小顧先生還沒回來。”
祁默說完之后一下子愣住了,他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沒回來”是一個很不吉利的詞,而尤其這個問題是從源代碼口中說出,他心中籠罩的那層陰翳在此刻放大了無數倍。
得到了這個答桉之后,源代碼在屏幕上的交流信息便就此消失。
褚靈下線。
“顧慎呢?”
“顧慎還沒回來?!”
沉離焦灼踱步,他心中的“冥火”傳來了萬分火急的危險信號。
他才剛剛成為使徒!
怎么會遇到這種情況?
小鐵人沒法澹定了,他瞥了眼正在營養艙中沉睡的神嬰,咬牙撥通了陳沒的通訊,“姓陳的,趕緊安排微型艇,我要回去。”
“你特么瘋了嗎?”
通訊器那邊傳來陳沒陰沉的回復:“剛剛的山火爆炸你沒看見,回去送死?還有……老子是大都的負責人,不是北洲的!調微型艇這種事情,老子沒權限!”
因為顧慎遲遲沒有消息,焦灼的不止是沉離一人。
誠心會執法者們,在盡數登船之后,心中逐漸安定,可真當他們駛離桑洲窟地界之后,才意識到……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沒有登船!
顧慎!
桑洲窟的南下任務,歷時頗久,每一位與顧慎見過面的誠心會執法者,都對這位小顧先生心存感激。
顧慎平日待人溫和,沒有架子,宅心仁厚,愿意搭救無辜。
當然。
這不是最關鍵的。
對他們而言,南下桑洲窟,不是一場簡單任務,如果沒有顧慎的挺身而出,單單是數次獸潮的襲擊,便會導致大量人員傷亡!
顧慎是實打實為東洲爭取了不少利益,布下毒瘴坑殺獸潮,拉著袁碩城的教會軍團為執法者兄弟們當墊背的救命,鼓動各大城區游行者對抗上層勢力,分散東西兩窟的精力!
如果沒有這些操作,最終能夠平安歸鄉的兄弟們,估計只有現在的一半,或許更少!
而且,源之塔和光明城在桑洲窟事件中都吃了虧……這些事情,放在臺面上,算是未解之謎。
但那些駐守城區的誠心會兄弟們,只要不是傻子,基本都能猜到一二。
小顧先生在這起事件中攪弄風云,強烈阻擊了這兩大勢力的原先計劃!
“現在就等白袖消息了。”
陳沒按下性子,沉聲開口。
其實他也急,但是急有什么用?
白袖已經出發了,如果白袖沒法把人帶回來……那么他出去也沒意義。
“白袖……白袖……”
小鐵人站在巨大落地窗前,他透過紅銀玻璃,已經隱約看到了一艘沖破北洲冰海的艦船之影,而且上面還立著三個人!
看到這一幕的不止是他。
還有陳沒。
“回來了……是三個人!”
這一刻,兩人心情都激動起來,但下一秒就被一盆冷水狠狠潑上。
那艘微型艇速度極快,轉瞬便來到了艦隊之中,冰海等待的諸人都看清了微型艇上第三人的身影。
調查軍團一隊隊長,陸哲。
不是顧慎。
沉離面色驟然慘白,他一下子跌坐在地。
陳沒的臉色也變得一片鐵青,無比難看。
周圍的蘇察吳鏞等人,以及幾位誠心會高層看到此景,頓時收聲,雖然他們很想問問現在的情況,但貴賓室里氣氛壓抑地讓人窒息,空氣如同凝聚成了實質。
沒人敢說一個字,沒人敢吭一聲。
這死寂般的沉默,蔓延到了整只懸浮在冰海上方的北洲艦隊之中,一座座獨立休息室,以及偌大擠滿逃難者的主艇空間,都安靜到落針可聞。
看到那艘駛入冰海范圍,便變得緩慢起來的微型艇。
大家好像都意識到了接下來會有不好的消息傳來。
于是每一個人都屏息。
“陸隊。”
坐鎮主艇,負責此次南窟接回任務的費舍爾率先開口。
他先是和陸哲打了一個招呼。
費舍爾已經注意到了,出發時候意氣風發斗志昂揚的白袖和慕晚秋兩人,此刻神情灰暗,眼神無光。
身經百戰的他,此刻便知曉了這次任務的結局。
但有些話總還是要問的。
活魚聲音沙啞:“很高興看到你們凱旋,陸隊,這次返島任務……是沒有看到顧慎么?”
遠天的炎柱,即便是懸停在冰海北部的艦隊都能清晰看見。
陸哲張了張嘴,最終卻沒說什么。
他不知道該怎么說。
微型艇緩緩游曳在十艘中型源能艇的包裹之中,他看到了一道又一道穿透紅銀玻璃頭來的目光,有些是北洲戰士,有些是大都執法者,更多來自于那些他所不認識的,沒見過的桑洲窟本地逃難者。
這幾日。
桑洲窟所有人都記住了一個名字。
這個名字叫顧慎。
“中立者”組織因他的出現,決定復出重燃,正是因為中立者將蟄淺了二十年的地網盡數拎起,才有了這些成功逃離桑洲窟的幸存者。
在這片受難之地,他們已經經歷了無數次的絕望。
而這一次的希望,是顧慎給他們的。
所以他們會永遠記住這個名字。
此刻,他們更想親眼看一看這個傳聞之中很了不起的年輕男人。
只是……
從那艘孤零零的微型艇中,許多人已經看到了結局。
總指揮奧斯蒙德帶著北窟艦隊抵達冰海,分散開來的兩只列隊此刻合并,這意味著北洲救援任務距離完成只差最后的返航,所有的困難都被清掃,這是一次完美的執行。
只是負責北窟指揮任務的衛誠注意到艦隊中控頻道中氣氛的詭異。
這位銀狐麾下很快便覺察到了原因。
衛誠低聲道:“費舍爾閣下,恕我冒昧……我近年常聽軍團內的諸將夸贊一個叫‘顧慎’的年輕人,我原本十分期待這次任務能夠會面。但此刻,我似乎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費舍爾沙啞道:“他不在艦隊中。”
“這是什么意思?顧慎沒有登船?”
總指揮奧斯蒙德皺起眉頭,他對這個消息倍感詫異,在他印象之中,這次救援任務最大的難點是突破山灰,以及短時間營救大量逃難者。
“……嗯。”
費舍爾的回應讓奧斯蒙德臉色變了。
顧慎沒有登船?
這種突發情況,根本就不在原先的考慮之中!
剛剛的曇曜爆發,其威力簡直毀天滅地。
如果沒有登船,也沒離開……
衛誠額頭開始滲出冷汗,他下意識喃喃道:“會不會是遇到什么麻煩耽擱了?他知道艦隊在冰海會和嗎,要不我們再等等?”
“不用等了。”
陸哲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交流。
一隊隊長將自己在曇曜山口捕捉到熾火火苗的影像,通過精神力,傳遞到這幾位領袖的心湖之中,他終結了這場無意義的對話。
“艦隊……可以返程了。”
隨著深海鏈接的恢復。
冰海艦隊上的死寂,跨越萬里,傳遞到了東洲和北洲兩片大陸。
這次北洲軍團無比豪華的南下支援,本質上就來自于“顧慎”的出面擰合,兩洲合流剛剛開始,而且處于最為關鍵的磨合階段……中央城和長野高層的意志正在全面對接,這里有諸多大小瑣事,都是因為“顧慎”的存在而得以推動。
“顧慎失去了最終鏈接。”
“據調查軍團一隊隊長陸哲的情報,顧慎葬身曇曜山底……”
“這是我們從未預料過的情景……”
長野的五大家三大所,在會議室里召開了緊急會議。
只不過裁決所的位置赫然空懸。
周濟人和天童離開,朱望韓當被逐,此刻顧慎“隕落”,原本三大所中排名第一的裁決所,已是呈現凋零之相……幾位還在外地,但名聲威望說得過去的裁決官,破格參與了這場長野內部最高規格的秘密會議。
參與這次緊急會議的大人物們,神情都很沉重。
穆家家主看著此刻的情報,反復確認了很多次,依舊不敢相信。
他費盡心力才將穆家綁在了“合流”的大船之上,本指望借顧慎之力重登高位,可萬沒想到,此刻傳來這樣的噩耗……
“顧慎……葬身曇曜山底?”
會議桌上傳來一道清稚的,嘶啞的聲音。
這聲音里還夾雜著荒唐的笑。
“你們難道不清楚這家伙是什么樣的人嗎?他怎么可能輕易死掉!”
李青穗站起身子,她看著陸哲傳回來的影像,聲音愈發顫抖:“一縷火苗,能說明什么?我不相信顧慎死了……我不相信!”
因為姐姐的死。
她開始討厭顧慎,開始把自己的全部時間都投入合流任務之中,李氏和穆氏成為合流計劃之中付出最多的兩大家族……
在極少的空暇時間中,她總是會忍不住想起以前在神祠山的畫面。
高山,流水,熾火,黑花。
她以為自己是真的很“討厭”顧慎。
可沒想到,她心中最美好的那段記憶,就是和姐姐,顧慎一起在神祠山上不問塵世的悠閑時光。
她更沒想到,時間還沒等自己再“長大”一些。
便無情地再次進行了“摧殘”。
她無法接受,顧慎就這么死去……死在曇曜的爆發中,在她心目中,顧慎應該是下一個顧長志,就算是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
會議室中很是寂靜。
李青穗話并沒有起到鼓舞作用。
并不是因為李青穗年齡還小,只是一個孩子。
而是從桑洲窟傳回來的火山爆發景象實在太過于駭人,在座的每一位大人物,都能分辨出這影像的真假,以及背后蘊含的意義。
“深海的模擬實驗顯示……曇曜爆發的威力相當于八倍稚童引爆,如果顧慎停留在核心區,那么即便有‘六階源甲’,也沒有用,他會在零點零一秒內被融成灰盡。”
山先生雙手撐著下頜。
他的目光有些恍忽,恍忽于那一遍遍播放的,在冰海上方綻放的猩紅煙花。
這種級別的自然災難,實在太可怕,非人力可以抵抗。
即便是自己這種級別的封號……也沒有一丁點希望活下來。
真正擊碎李青穗心理防線的,是姍姍來遲,最后才參與會議的顧老爺子,顧騎麟被顧南風攙扶著入場,這位頭發花白但一直精神抖擻的老爺子,此刻仿佛一夜之間衰老了十歲,整個人的精神狀態十分低沉。
前幾年與顧陸深斗到水深火熱之時,他都未曾如此頹廢。
“抱歉諸位,我來晚了……”
顧騎麟自嘲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們都在關心顧慎的生死,我之所以來晚,便是因此,幾年前顧慎來過顧氏宗堂,雖然他與長野顧氏并沒有血緣關系,但我看他格外親切,所以留了一滴鮮血,刻在封印物中,算是留了一道‘精神碑記’。”
老爺子取出了一枚空白的木質印牌,手指顫抖,將其放在桌上。
所有人全都怔住。
“顧慎的精神碑記已經消散。”
顧南風替老爺子開口,他的聲音低沉暗澹。
“換而言之。”
“顧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