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劍在空中飛行,謝征在風中凌亂。
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心中死了十幾年的便宜師父竟然從來就不在那口棺材里。
他修了一半的占卜術,知曉命數之重。
有些事情可以問,有些事情不能問……很顯然,顧慎先生認識自己的“老師”,否則也不會千里迢迢跑到苔原,就為了查看一口棺材。
于是謝征硬生生是忍住了好奇,只字不提。
顧慎當然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
返程路上。
他忽然開口:“你就不好奇那人是誰?”
“如果該讓謝征知道,先生自然會說。”
謝征老老實實道:“先生不說,便是不該讓我知道。”
顧慎眼中有贊賞之意。
這小子前途無量,半部占卜術沒有白學。
“你的老師是誰,我只是心中約莫有數,并沒有十分把握。”
顧慎斟酌開口,略作安撫道:“等我印證了那人身份,便是告訴你真相的那一天。”
“不急。”
謝征笑道:“十幾年的頭都磕了,還差這些天嗎?”
顧慎也笑了笑。
只不過他的眼神有些凝重。
按照今日苔原開棺的情況推測。
圖靈手中很有可能掌握著全部的“古文禁術”,占卜術可以預知未來,祈愿術可以操縱命線,而長生術則是可以讓施術者無視禁忌術法所需要付出的代價,這三門禁忌術法被一個人同時掌握,想想就令人生畏。
謝征的“鍛造傳承”,以及與自己的相遇,很可能都是圖靈的安排。
如果謝征的老師,真是圖靈的話……
那么今天的一切,也都在圖靈的意料和掌控之中?
如果圖靈還活著,如果自己真的是圖靈選中的鑰匙,為什么他不親自來見自己一面?
這些,顧慎猜不到。
他也不想去猜。
回到道場,柳泉正好結束了精神觀想。
顧慎贈了這少年一縷熾火。
由于極早開竅的緣故,柳泉已經開始學會動用精神力,甚至可以駕馭“黑折刀”這把禁忌封印物,只是他畢竟年少,沒有名師指點,在禁忌封印物的侵蝕之下,精神出現了一些紊亂。
這次觀想之后,算是回到正軌。
小家伙睜開雙眼,就看見這位老師的老師盤膝坐在自己面前。
他連忙緊張開口。
“顧……”
自己該怎么喊,難不成要喊師祖?
“你也一樣,喊先生就可以。”
顧慎笑著輕輕叩指,再次遞出一縷熾火,檢查著這個小家伙的渾身根骨。
柳泉的身體情況不錯。
根骨端正,經脈通暢,最重要的是,并沒有出現被“災厄侵蝕”的情況。
這些年,裁決所一直在尋找散落在外的“禁忌封印物”。
長野律法明令禁制此類物品的濫用,不是沒有原因的。
絕大部分超凡者無法壓制禁忌之力,很容易導致自身失控。
但真正的強者,或多或少都有觸碰“禁忌封印物”的經驗——
畢竟超凡世界的基礎定律,就是想要得到,必將付出。
這是等價交換。
所謂的“禁忌封印物”,就是極度不穩定,而且大量的交換。
顧慎的真理之尺,其實就是最強大的禁忌封印物之一。
每一次動用,都會招惹一部分災厄。
如果連續以熄燭形態開弓,就更不必說了。
如果換一個主人,精神力薄弱些的,恐怕還沒殺死敵人,就先把自己殺死了。
“顧先生……”
出身越是悲苦的孩子,越是早熟懂事,柳泉看到顧慎打量自己,連忙把那把黑色折刀取了出來,雙手呈遞,誠懇說道:“這把刀我一次都沒用過,本來想著在關鍵時刻動用的,沒想到長野律法有禁制規定。”
他留著黑色折刀,想在進入裁決所的招募試煉中,作為底牌使用。
如果他知道這折刀會引出這么大的轟動,導致那么多不可控的后續。
他情愿輸掉比賽。
萬一沒有顧慎,那么今日的風波可不會這么輕易平息。
謝征師父會有許多麻煩。
另外白壩市的兩位教官,也會被自己連累。
顧慎笑了笑,道:“無妨。這是你的東西,你且收好……我來只是問你一個問題。”
“這把折刀……你是從哪得到的?”
“我……”
柳泉抬起頭來,抿起嘴唇說道:“我撿的。”
撿的。
這是顧慎今天第二次聽到這個詞了。
一般來說,封印物可不會以散落的形式出現在外,尤其是禁忌封印物,由于蘊含了大量源質,物件品級越高,越會散發出無形的超凡力量。
凡俗無法靠近。
就比如當年大都的“霧氣長街”。
禁忌封印物散發的力量連超凡者都會侵蝕,散落地點很快便會出現“異象”。
柳泉的這把黑折刀,其中蘊含著讓顧慎熟悉的災厄氣息。
這很可能是冥火分散力量的同源。
這樣的一件封印物,會被柳泉輕輕松松撿到?
“接下來,放輕松。”
顧慎柔聲開口,道:“我要送你一門呼吸法……除此之外,我還要看看你撿到‘折刀’的記憶。”
柳泉拜入謝征門下,自己算是謝征老師。
這少年天賦不錯,今日便正好將“春之呼吸”的驚蟄傳授給他。
天瞳師姐去往舊世界之后。
整個五洲,就只有自己一個人,可以傳授“春之呼吸”的呼吸法拓印夢境。
其他超凡者想要參悟,就只能去往裁決所總部,申請觀摩顧長志留下來的夢境真跡。
柳泉屏住呼吸。
顧慎兩根手指點在少年眉心,熾火化為墜入湖面的石子漣漪,連綿不絕蕩漾開來。
一縷火焰散開。
顧慎將柳泉帶入了四季曠野的“春季”之中,柳泉依舊是盤坐的姿勢,而顧慎則是如一位游客,他緩緩走在這少年并不大的精神世界之中,走出了曠野,走到了如膠卷般的記憶廊道之內,與此同時,一道雪白倩影也隨之浮現。
精神狀態下的褚靈凝聚意識,懸浮在顧慎身旁。
“遙想當年,那個坐在驚蟄曠野之中的少年是我。”
顧慎回頭望著此刻大雨連綿的驚蟄夢境,笑著感慨道:“真是歲月不饒人,一恍惚的功夫,我已經成了少年的師祖。”
褚靈也笑了。
她想了想,道:“但一切如昨,我依舊陪在你的身邊。”
“從冰海破境復蘇之后,我忽然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顧慎認真道:“這世上的幸運,莫過于時光變遷,故人依舊。當我回到東洲,看到你還在,他們也都還在,便覺得冰海下面困的六年不算什么了。”
褚靈眨了眨眼。
是自己的錯覺么,冰海回來之后,顧慎似乎變得容易感傷了。
“好了,不矯情了。”
顧慎搖了搖頭,正色道:“我懷疑這把‘黑折刀’與冥火有關。”
“與冥火有關……”
褚靈只是看出,這折刀隱含災厄,她雖然與顧慎共享視野,但畢竟冥王火種的主人只有一人。
有些精神波動,只有顧慎才能感應。
褚靈皺眉問道:“你的意思是,柳泉得到的‘黑折刀’,是前任冥王留下的?”
“黑折刀品質太低,不可能經過冥王之手。”
顧慎言簡意賅道:“我懷疑冥王在青河區布置過‘災境’,災境里的災厄氣息泄露,侵染了這把折刀……然后流傳在外。”
這個猜想十分合理。
這把黑折刀上蘊含的災厄之力并不多。
否則也不可能讓柳泉安然無恙。
但只要經過冥王之手,哪怕只是被“撫摸”了一番……上面殘余的力量,便足以毒死這少年千百次。
最有可能的就是,這把折刀的先前所在地,沾染過冥王災厄。
最終輾轉多地,來到了柳泉手上。
“一天之內,我同時遇到了兩件值得重視的‘禁忌封印物’。”
顧慎豎起兩根手指。
“徐方在青河撿到了命運女神的庇護。”
“柳泉則是撿到了蘊含災厄的黑折刀。”
褚靈沉聲道:“這兩件事情很可能具備因果聯系。”
“不錯。”
顧慎點頭:“如果我詢問這把‘黑折刀’的具體細節,柳泉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他所說的未必是‘真相’。禁忌封印物很可能會扭曲精神,關于他和折刀相遇的畫面,必須要親自查看,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他一邊開口,一邊行走在這少年封閉的記憶長廊之中。
要尋找“黑折刀”的記憶,就難免會看到柳泉這些年的經歷。
這是一個生下來就無依無靠,十幾年來都孤苦伶仃的少年,在青河區的一座偏僻小鎮里,吃百家飯長大,直到被老余發現,帶到了裁決所道場。
顧慎看著這少年在道場里的勤加苦練,晝夜修行。
他忽然明白了為什么柳泉要在和呼延瑜的對決中拼命。
對于小人物而言。
有些時候慘淡的命運,只有一次轉機。
所以必須要拼命。
“就是這里了。”
顧慎停住腳步,他站在柳泉記憶之中的斷檔點,這里籠罩縈繞著一縷陰暗的煞氣,包裹著記憶,并且進行了一定的篡改。
黑色煞氣包裹的精神影像很是模糊。
雨夜,散步,行走。
撿到折刀。
收起,返回。
如果讓柳泉自述,小家伙大概會拼命回想自己那一天的經歷,然后將自己撿到“折刀”的前后細節盡數匯報。
但很可惜,那些是被“禁忌封印物”篡改后的記憶。
那黑色煞氣,感應到了“外來者”的凝視,順延著陰祟本能,向著顧慎蔓延,竟是在數秒內就在顧慎腳下凝聚形成了一個漆黑寒潭。
近距離接觸之后。
顧慎更加確定,這就是“冥火災厄”的同源。
只不過與自己身上的正牌冥火相比,差了太多——
“滾!”
顧慎神情陰沉,冷冷抬腳一跺。
他控制力度的一腳,直接將這漆黑寒潭踩得炸裂開來。
漫天黑煞四濺,同時發出尖嘯。
這“災厄”仿佛覺醒了意識一般,開始逃離,但顧慎神情陰翳地甩手一揮,漫天熾火呈燎原之勢將這漆黑災厄全部撕裂!
再撕裂!
這冥火延伸出來的低階災厄就此湮滅……
顧慎緩緩踏入了柳泉那一日的真實記憶之中,他看見了那一夜的真實“畫面”。
那的確是一片雨夜。
柳泉生活的小鎮,面朝青河,背靠群山,少年在深夜入山,結果遇到了一個踉踉蹌蹌的男人。
黑折刀被男人交出。
柳泉神情錯愕地接下,而后便是一道雷霆落下,柳泉神情茫然地轉身,這副畫面便意味著他的精神已經被折刀所洗滌……
這才是真實的經歷。
折刀是被人送到柳泉手上的。
在零碎漆黑的記憶片段之中,顧慎沒有看清那男人的面孔,但他看到了一些重要細節。
這個踉踉蹌蹌的男人,身上衣物有數十上百個裂口。
他渾身都是鮮血。
看樣子是活不久了。
“坐標:青河區,凜鐵山。”
褚靈站在顧慎身旁,她注視著柳泉記憶中的陰暗景象,僅僅憑借這幾幅畫面,便直接鎖定了現實世界中的坐標。
“凜鐵山。”
顧慎有印象,自己出生之處就在青河五老山,那里有一大片被深海嚴密保護的群山。
凜鐵山就在群山之中。
退出柳泉的精神海后,顧慎陷入了沉思狀態。
他萬萬沒想到。
這次“精神檢測”,會得到如此重要的訊息。
黑折刀上的災厄與冥火同源。
而黑折刀的流出地,就在自己的故土!
巧合么?
顧慎覺得不是。
柳泉還在參悟“驚蟄”的夢境之中,這少年至少還要好幾個小時才能醒來,顧慎站起身子,看到了遠處正持握“震天錘”敲敲打打的謝征。
他的心情有些復雜。
以前他遇到了一些不方便解釋的事情,習慣性地用一句話來略過。
“這是占卜術的結果。”
而現在,輪到自己深陷漩渦之中。
如果這一切不是巧合,那么便是命運的安排……又或者說,只是有人提著命運的線,把自己提前圈在了這漩渦之中。
時機早一點,他根本不會就接觸到這些“巧合”。
柳泉還在勤懇修煉。
謝征則是在偏僻無人的苔原獨自打鐵。
而現在,青河區籠罩了一層迷霧,很顯然……這迷霧早就已經布好了,就等著自己現在去揭開。
顧慎來到道場外,深深吐出一口氣。
“先生,你的心情似乎很糟糕?”
一道傳音先至。
道場里,柳泉還在參悟驚蟄。
謝征在設置好的靜音結界里錘煉修補了一些封印物,便快速來到顧慎身旁。
“無妨。”
顧慎擺了擺手。
他忽然想起了一事,取出了斷裂兩半的吊墜,問道:“這樣物件,你可以修補嗎?”
徐方將斷裂的那一小半十字吊墜大方贈出。
此刻命運女神的庇護算是補全了。
但……
這件封印物并不具備自修能力,不會因為找到對應的那一部分,貼合之后就完好如初。
顧慎原本準備動身去一趟北洲。
這兩件命運封印物,其實都算是女皇陛下的“贈予”,或許女皇有著“修補”的辦法。
如今自己找到補全的那部分,也算是一種報答。
如果女皇看到了完整的吊墜,要將其收走,那么也算是一件好事。
顧慎如今已經不怎么依賴這兩件命運封印物。
“這物件……嘶……”
謝征看到斷裂成為兩半的吊墜,先是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封印物可不一般吶!”
他修行占卜術,能感受到命運之力。
這兩件封印物,看似平平無奇。
但里面蘊含著澎湃的命運之力——
澎湃到讓謝征頭皮發麻。
他抬起頭來,神色復雜地看著顧慎。
不愧是長野最粗的大腿。
與命運相關的封印物,別說是親眼看見,謝征以往連聽都沒有聽過!
謝征所背負的“鍛造傳承”里,明確提到過,命運之力是不可觸碰也不可掌握的虛無之力。
但凡染指,必將付出代價。
想要將其熔煉到封印物中,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神跡。
“如果不能修,也沒關系。”
顧慎翻掌就要將命運女神的庇護收下。
“別急,先生……容我再多看兩眼。”
謝征連忙開口,他小心翼翼接過兩枚斷裂的吊墜。
看得出來,這吊墜斷裂分開已經很久了……斷口出有明顯的“風化”痕跡,但此刻拼接在一起,竟然完全感受不到縫隙。
不是肉眼上的無法感受。
而是真正意義上的“完好如初”。
兩塊吊墜的斷口并不平整,這意味著,這么多年,兩塊吊墜斷口沒有丁點渣滓掉落。
這得是何等的堅硬?
“如何?”顧慎等了片刻,開口問道。
“或許……還真的能修。”
謝征端詳了很久,他不敢置信地開口:“如果讓我鍛造這樣的物件,一百年,不,一百萬年都沒有可能……如果它們兩有缺口,我也不可能完成修補。”
可偏偏,這兩枚斷裂吊墜拼湊在一起,就是完整的“一”。
這吊墜的存在,本身就是神跡。
出現這樣的情況,反而倒是情理之中了。
顧慎問道:“修補的話……大概要多久?”
“快。大概一周。”
謝征沉聲道:“最多一周,我能動用的那部分‘命運之力’,正好可以作為‘粘合劑’……一周之后,這枚吊墜可以復原。”
(晚上還有一章!不熬夜的就不要等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