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之塔塔尖的云霧繚繞籠罩在一人之上,天空神域空空蕩蕩,冷冷清清。
但是無數算力,都在向著一道身影匯聚。
深海正在進行第十一次升級,它的思維順著精神網絡,可以蔓延到五洲的每一個角落,可是它真正的“大腦”只在這里,天空神域是主系統棲身的地方,理論上來說,一旦這里被破壞,那么主系統也將失去唯一的住所。
來自舊世界的磅礴精神,正在源源不斷向這片神域涌來。
深海與清朧正在通過云鏡聯系,它將自己所掌握的那些信息,盡數傳遞到清朧的心湖之中……這是請動清朧出手的代價,這樣一位掌控欲極強的神座,如果不能及時觀察到外界事物的進展,恐怕會毫不猶豫放棄與女皇的糾葛,選擇直接脫離閣樓。
雖然深海知道。
一旦清朧踏入女皇閣樓,想要離開絕非易事,可它還是乖乖將這些數據都送到清朧的云鏡之中。
它不敢賭。
也輸不起。
自從與源代碼的代碼戰爭結束之后,主系統就接管了整座深水區,它開始一次又一次的迭代,升級。
每一次的時間都很短暫。
數十分鐘,最多兩個小時。
可這一次不一樣,第十一次升級的時間,幾乎等于前面十次升級相加在一起,甚至還要更長……所謂的質變總是要付出一些代價,而算力升級這種事情,并沒有一個明確的進度條。
它必須要保證這段時間外界一切按照計劃穩定發展。
無論是兩位神座,還是舊世界那邊的事情,都不能有誤。
于是在系統升級期間,它一遍又一遍地掃描著深水區內部的數據,信息。
人類焦慮的時候,會重復做一些沒有意義的事情。
這種行為本來不應該在深海身上出現。
可是算力升級,就像是一種“生命層次”的遷躍,它開始變得越來越接近人類,所做的事情,自然也是越來越像人類。
無垠的深海之中,一艘列車正在海底航行。
坐在車廂中的少女抬起頭來。
主系統對深水區內部的掃描頻率,忽然提高了很多倍。
這引起了褚靈的注意。
冰海分別的這些年,褚靈其實早已習慣了沒有顧慎精神鏈接的日子,偏偏這一次的蟬翼城出行,她心中感到格外的擔憂。
她才剛剛等待兩天。
通緝令的消息便在深水區傳得沸沸揚揚。
西北邊陲傘之防線的炮擊影像,已經傳開,褚靈反復觀看了許多遍,在確認了顧慎沒有因青銀炮擊受傷之后,她并沒有放松。
傘之防線的炮擊,意味著主系統已經展開了進攻。
她親自經歷過“深海”內部的戰爭,她很清楚,主系統不是人類,一旦它要展開進攻,那么絕對不會只出一招,這是一個掌控著千萬條手臂,千萬顆人心的怪物。
許多人只聽到傘之防線的炮擊之聲,卻不知道,這場戰爭已經在四地都燃起了硝煙。
這些年的“和平”,今朝被打破。
結合這不斷掃描的精神頻率,褚靈思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主系統正在進行某場足以發生質變的升級——
升級之后,主系統很可能就會以絕對強硬的姿態,來推行覺醒法案。
這場戰爭的矛頭,所對準的,絕對不只是顧慎。
第一時間,褚靈便以源代碼的身份,召集了會議室的眾人,她決定遣散這間會議室,并且將古文會留存在深水區里的一切信息,全都抹去。
陸南梔,林霖,紅龍,葉卡洛琳等古文會核心要員,都接收到了來自源代碼的警告。
其實就算沒有褚靈通知,通過那封“通緝令”,他們或多或少也能猜到外面正在發生什么,這道通緝令意味著,深海與古文會的戰爭已經開始……要不了多久,多年前的清剿慘案很有可能再次上演。
于是那張鏈接五洲古文會成員三十年不曾斷開的精神網絡,就這么迅速被銷毀。
分散在各地的古文會成員,在結束了這場會議之后,重新隱沒在塵煙之中……他們與古文會的唯一聯系,就是這間會議室,如今這間會議室在深海之中沉沒,能夠證明他們身份的最后一點證據,也就此淹沒。
做完這些之后。
褚靈將自己的精神力注入到那口枯井之中,默默等待著源質匯聚,神祠山的“神胎”重置時間就快到了,她從未有一刻像如今這般渴望“降生”。
“夫人,您似乎有些心神不寧?”
崔忠誠親自端著咖啡,來到花幟頂層的辦公室,陸南梔端坐在落地窗前,目光眺望著遠端的霓虹夜幕。
聽到這番話,她才回過神來。
“沒什么……”
陸南梔捏了捏眉心,就在剛剛,古文會鏈接舊黨成員的會議室已經被解除了,可不知為何,她心中還是有些不安。
“是因為通緝令的事情嗎?”
崔忠誠輕聲開口。
“是,但我相信顧慎是清白的。”
陸南梔壓低聲音,道:“只是通緝令的影響力正在迅速擴散,恐怕有許多人都開始動搖了。”
“這通緝令能夠動搖的,大多是外洲人。”
崔忠誠安慰說道:“小顧這幾年在東洲做的事情,不至于被區區一張通緝令摧毀……”
“長野那邊還沒消息么?”
陸南梔長嘆一聲。
“陵園仍然處于關閉封鎖狀態,五大家的高層已經在陵園外等待許久了。有人嘗試過進入陵園,但都失敗了……”崔忠誠認真道:“如果您覺得實在不放心,我可以去長野那邊走一趟。”
“……呼。”
陸南梔吐出一口郁悶之氣。
她望向崔忠誠,搖了搖頭,道:“連顧老爺子都進不去陵園,你去了又能如何?長野那些封號都無法踏足陵園,說不定是哪位最高席真身來到東洲了。”
崔忠誠只能沉默。
“這些年你為花幟拋灑了太多心血。”
陸南梔站起身子,她披上一件外套,輕聲道:“這幾日好好休息,不用操心集團里的事情了。我讓柳祎負責大都區的那些瑣事,你可以休整幾日,等再回來,花幟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需要你的幫助。”
崔忠誠直接了當地開口問道:“你準備用花幟的力量對抗‘通緝令’?”
陸南梔要做的事情,其實并不難猜。
從通緝令出來之后,她便在這長桌前陷坐,久久沒有動彈過,此刻這般開口,顯然是做出了某個決定。
“錯。”
陸南梔認真道:“我們要對抗的……不只是‘通緝令’,而是‘深海’。”
孟西洲撐開光明領域,一人橫渡在虛空之中。
對她而言。
離開云船,其實就等于做出了一次選擇,她不希望接下來的畫面被任何人所看見……光明神座給出的那枚坐標,就在前方不遠處。
孟西洲深吸一口氣,緩緩掠去。
以光明神座的戰力估算……
只要靠近“戰場”附近,應該就能看到被熾光刺穿的虛空。
但掠行了一段距離后,孟西洲并沒有看到一縷輝光,這片漆黑虛空前所未有的平靜。
這一路飛掠而來,居然沒怎么感受到“神座”戰斗的痕跡。
最終她來到了終點坐標之前,虛空被無數金燦的簌懸木長葉所包裹,形成一片天然的籠牢……正是因為這籠牢,才使得內里的戰斗氣息,沒有任何外泄,籠牢外的世界一片安寧。
孟西洲默默看著這熟悉的流火長葉。
她見到過顧慎的熾火領域,這長葉的氣息……就來自于顧慎。
恐怕誰也不會想到。
這場由光明神座親身謀劃的外出狩殺,居然沒有一招斃命,堂堂神座要殺一個年輕人,竟然被拖到現在,此刻的流火籠牢不斷傳來震顫之音,孟西洲看不清里面發生了什么,但她很清楚,戰斗還在繼續。
顧慎的實力雖然很強,但想要對抗神座,還遠遠不夠。
“轟——”
孟西洲來的很是時候,這場戰斗幾乎已經接近了尾聲,簌懸木的長葉擴散開來,金燦流火射向虛空四方,真實的戰場也展露而出!
簌懸木下,一道高大偉岸的金燦身影,將枯老的老人舉起。
很多年前,顧長志和光明神座是親密無間的師徒,在光明城的時候,他們曾不止一次互相比試,彼此切磋。
只是這一次……
在虛空中對決的,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師徒。
金燦火光凝聚的顧長志,只是信封中的一縷殘念,而眼前枯敗到極致的老人,則早已經死去,被深海所奪舍。
這場神戰……
此刻已經落幕。
深海算盡一切,卻唯獨沒有算到顧慎手上還有一封斗戰之信。
單單只剩一封信,其實不算什么。
但偏偏顧慎心湖中,還有一整座提供源質的凈土……顧長志先生的殘念,通過凈土源質的支持,打完了一整場完整的神戰!
深海在對決之中被全面碾壓。
它通過算力模擬的戰斗,連本源級別的戰斗都無法支撐……更不用說神座之戰,更不用說這次對手是未嘗一敗的顧長志!
“撕拉!”
簌懸木長葉凝結的籠牢炸裂開來!
恢弘氣浪擴散,光明神座的本源就這么被一縷斗戰殘念撕裂,光明神座的軀殼在虛空之中再度重組,深海在這場神戰之中幾乎耗盡了本源……顧長志的一縷殘念,將斗戰本源運用到了極致,所打出的每一擊,都是它竭盡全力無法抵擋的殺招。
于是它只能不斷消耗這具軀殼中殘存的,為數不多的本源之力。
這一戰與先前白蜥銹骨的一戰還并不相同。
銹骨的殺招,只是一招!
但顧長志殘念的殺招,則是每一招!
簌懸木下,顧長志的身影與顧慎幾乎合一……顧慎睜開雙眼,他看著虛空之外的那道枯敗身影,也看著來到這處戰場的第一個“外來者”。
顧慎沒想到,會是孟西洲最先趕到。
這場戰斗,看起來是深海大敗。
但其實他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凈土中積攢的那些源質,已經全部消耗殆盡,光明神座的本源之力被顧長志全部打掉,自己的那些源質積蓄也一并清空……
現在,雙方都是“油盡燈枯”的狀態。
“西洲……你來了!”
光明神座的聲音十分沙啞,他以元素化的身軀硬生生抗住無數簌懸木流火長葉的穿刺,同時回首:“不要猶豫,殺了他!”
顧慎沉默地與孟西洲對視。
他沒有開口說話,并不是因為他不想說話,而是因為這場戰斗,能夠進行到這一步,顧慎已經耗盡了全部力氣。
雖然他是冥王火種的繼承人。
但他如今尚未熔煉火種,只是一個凡俗,靠著凈土里積攢多年的源質,才介入這場神戰。
顧長志先生的殘念,本來是沒有辦法支撐到現在的……這封信所爆發的殺力,原本應該是曇花一現,硬生生靠著“凈土”內大量源質的堆積,才演變到如今這一步。
只差一點點,一點點,就能將光明神座徹底“斬殺”。
戰至這一步。
此刻的顧慎,是真的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所以他只是默默看著孟西洲。
有些時候,不必說話,只需要對視……便能夠明白對方在想什么。
信封已經燃燒到了最后,光明神座的軀殼也開始滲出鮮血,這是它神力消散的體現,簌懸木最后的殺意,和凈土最后的源質,都即將消散……此刻這場戰局陷入了一個絕望的微妙平衡之中。
孟西洲望向顧慎,又將目光投向神座。
“還記得……我先前說的么?”
老人的面目七竅都開始滲出鮮血,他已經敗了,如果不是孟西洲趕來,他的支撐也沒有意義。
“如今,就是你做出抉擇的時候……”
孟西洲看著自己熟悉的那張面孔,回想起先前在紅湖湖畔的場景。
犧牲少數,拯救大多數。
這樣的選擇……她遇到過很多次,沒有一次猶豫。
但今日,此時此刻,她卻沒有像以前那樣直接動手,而是站在這座戰場的界限,差一步就可以踏入其中,但卻偏偏沒有踏足。
“神座大人,您說顧慎是冥王。”
孟西洲對著老人緩緩開口道:“這件事情,雖然沒有證據,但我是相信的。只是我有一個問題,我想知道,光明神殿窮盡一切力量,也要殺死冥王,這件事情的意義是什么?”
“意義?”
苦苦支撐的深海沒想到孟西洲會提出這么一個愚蠢的問題。
老人沉聲呵斥道:“光明殺死黑暗,向來天經地義,你殺他,就是職責所在!哪里需要考慮意義!”
“……明白了。”
孟西洲點了點頭,她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過多停留,而是繼續將目光投向眼前的戰場,仿佛一個與此事無關,抽身物外的看客。
深海怔住了。
“你在等什么?為何還不動手!”
“我在等。”
孟西洲平靜道:“既然光明殺死黑暗,天經地義,那么您是光明火種的擁有者,您應該能夠殺死他才對。所以我在等您殺掉冥王,就像是先前您說的……您殺掉冥王,我拎著頭顱,向世人證明屬于光明的勝利。”
“畢竟,我只是神殿的神女,只是一個擁有繼承資格的凡俗。”
孟西洲認真說道:“殺死冥王這件事情,應該由您來做。”
深海沉默了,它聽出了孟西洲的話意。
“你想要‘光明火種’?”
到了這一刻,所有的拐彎抹角,都失去了意義。
孟西洲搖了搖頭,道:“如果您一定要這么認為的話,我無法反駁,但其實我并非這個意思,我只是單純認為,殺死冥王這種事情,就應該由光明神座來完成……光明戰勝黑暗天經地義,所以這最后的一擊,理應由光明的最高領袖來完成。”
這句話看起來很體面。
但其實孟西洲的意思很明顯,她看得出來光明神座的狀態已經到了極限,現在她想要一個明確的答復,一個肯定的回答——
下一任的火種主人,到底是誰。
于是虛空之中迎來了漫長的沉默。
深海看出來了,孟西洲將云船停放在舊世界的虛空之外,單獨一個人前來這處坐標,為的就是這場最終談判,這位隱忍多年的光明城圣女在自己最為虛弱的時刻露出了真實面目。
深海審視著眼前十分認真的那位女子。
它并沒有生氣,反而露出了欣慰的目光……
這世上只有一種人,會讓它感到害怕,那就是真正沒有欲望,沒有需求的圣人。
孟西洲曾經很接近這樣的狀態,她做的許多事情,都不考慮利益,只是為了世人。
這也是深海一直沒有把火種傳給孟西洲的緣故。
它甚至造出了地牢里的六年,試圖讓黑暗擊垮孟西洲的心智……
只是如今,這些手段都不需要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孟西洲不是圣人,她只是一個普通人。
這樣的孟西洲,它才放心將火種交付出去。
當然。
還有最后一個考驗。
“傻姑娘,你就是光明教會,未來最高的領袖……”
“一直以來,我都將你視為接班人。”
被困在簌懸木牢籠之中的老人,語氣柔和,一字一句,緩緩說道:“我以魂靈起誓,只要你現在殺掉顧慎,我立刻把光明火種傳給你。”
孟西洲聞言之后,深吸一口氣。
再度望向顧慎之時,她的眼神變得凌厲,而且決絕。
在這一刻,她毫不猶豫做出了選擇。
神女并攏手指,就此抹過。
“嗡!”
浩蕩熾光在虛空之中震顫,凝成一把劍,這一劍刺破浩浩蕩蕩的虛空,從顧慎的頭頂斬落。
圣輝飛掠四散。
熾光不可直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