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
顧小滿怔了一秒,接過這張薄薄的信紙。
一老一少對視。
顧騎麟悄悄豎起一根手指,立在唇前,對著面前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示意后者將那封信紙收好。
顧小滿明白了老爺子的意思,于是把將要開口的那些話,重新咽了回去。
“今日一戰,算是大勝。”
顧南風道:“旅者族群的低階超凡生靈繁衍速度很快,可灰龍的數量極少,這種級別的戰力,哪怕只是折損一位,也是很大的損失!”
深海布局安排此役,也是為了測試如今北洲駐軍的實力。
“接下來會有一段安寧時日。”
他頓了頓,重新來到顧騎麟背后的輪椅前,俯身道:“老爺子……您這段時間不如就好生休息,不要再多過問牯堡戰事。”
這番話說得很是婉轉。
顧騎麟哪里聽不出來,顧南風是讓他不要摻和戰事了?
“我只是上陣沖鋒,又不干預你們高層的決策。”老爺子沉悶咳嗽了兩聲,頗有怨念:“顧大家主……怎么連我這點最后的自由也要剝奪?”
這一聲顧大家主,讓顧南風好生無奈。
他同樣幽怨道:“瞧瞧人家周維老爺子……去年從邊陲退下,便安安穩穩待在長野休息,多叫人省心?”
經典的“瞧瞧人家”開頭。
“周維?”
顧騎麟不吃這套,呵呵冷笑一聲,道:“這老家伙身體素質忒差,虛得很,不過是在作戰中受了一些輕傷,就這么甘心退下火線了。”
周維老爺子在去年的牯堡戰爭中,被深海算計,遭遇兩位封號級別的灰龍伏殺,九死一生,勉強逃回。
這等戰績……
竟然在顧老爺子口中變成了“區區輕傷”。
顧南風知道自家這位老爺子一生戎馬,戰績彪炳,而且極為頭鐵……按照他老人家的標準,所謂“輕傷不下火線”里的輕傷,恐怕是僅次死亡的傷害。以他的性格,得半顆腦袋埋進土里,才能心甘情愿從戰場離開。
顯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這一套對他這種喜歡死磕的老古董沒用。
顧南風推著輪椅往雪原外走去,語氣冷厲又嚴肅:“年齡大了,歲數到了,就該休息,回長野休息的事情我替你做主,上陣沖鋒這種事情,以后就交給年輕人了!”
“喂喂喂……”
顧老爺子有些著急,連忙想要說些什么,但回頭望去,看到白袖和顧小滿無動于衷的默認神色,終是無奈嘆息一聲。
事已至此。
老爺子知道……顧南風是打定主意讓他離開北洲戰場,此事已然沒有商量的余地。
顧南風推著老爺子離開之后,雪原上便只剩下白袖和顧小滿兩人。
還有一個像蜜蜂一樣飛來飛去招呼紅影干活的阿爾弗雷德。
顧小滿攏了攏袖口,將顧老爺子塞到自己手中的那封信攥緊。
白袖瞥了一眼,收回目光。
“我……繼續閉關了。”顧小滿被看了一眼,感到有些心虛,背過手去,就想溜之大吉。
“跟我來。”
白袖輕飄飄一句話叫住了她。
小家伙苦著臉道:“去哪?我剛剛打了一架,高低算是一場苦戰,休息一會兒不過分吧?”
白袖輕輕呵了一聲。
苦戰?
顧小滿打灰龍的那一戰,雖然具體畫面被夢境遮掩,外人無法看清……但他很清楚,這可不是什么苦戰,打完收工之后顧小滿甚至沒有出汗。
沒有戳破顧小滿真實念頭的白袖,又甩下一句。
“你不是想打進源之塔,熔煉酒之火種么?我帶你去見光明火種的持有者。”
見顧小滿怔住,白袖回首補充了一句:“孟西洲諸事纏身,即便是我,想見她一面也不容易,下次見面,就不知道什么時候了。”
說罷,加快腳步。
顧小滿眼神一亮,連忙快步跟上。
西洲錫銀城,如今成為了光明教會的駐地。
這座城中,原先信奉風暴神座的那些教眾,如今已經成為了光明的信徒。
風暴拋棄了他們。
于是……他們也拋棄了風暴。
信仰這種東西,一旦確定就不會改變,哪怕直面死亡。
除非,遇到圣書。
孟西洲坐鎮南洲戰場,光明教會將神殿分址選在錫銀城,并且以此為據點,在這四年里逐漸占據了南洲戰爭的上風,只是這場戰爭所占據的優勢,并不足以轉化為勝勢。
“轟隆隆!”
近幾日錫銀城上空陰云密布,小雨不絕。此刻一道雪白雷霆閃逝而過,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就這么騎乘雷霆直入光明神殿,西洲派遣而來的幾位駐守者甚至對此毫無察覺。
然而大殿之中早有人在等待。
白袖展開雷界行者領域,以雷光包裹顧小滿,穿行在細密雨絲之中。
孟西洲如今在西洲的地位,就好比當年的北洲女皇林蕾。
她閉關之處,由神殿前任圣子蘇葉親自鎮守,顧南風劫獄光明城秘牢之后,蘇葉曾被罷黜職位,只不過后來又重新出現在世人視野之中。
這位“有罪之人”之所以可以被重新提拔,便是因為他經歷了孟西洲親施的圣書洗滌。
如今蘇葉已經成為了神殿當中位列前三的“領袖人物”,來到南洲之后接連立下戰功,更是被孟西洲賜予殿前駐者的身份。
這個身份與當年的紫雨軍團長一樣。
非心腹死士,不可擔任。
白袖的雷界行者與錫銀城大雨相融,唯獨一人覺察出異樣,那便是親駐在光明殿前的蘇葉,這位“駐者”如石塑一般杵劍立在殿前,此刻猛然睜開雙眼,正準備拔出長劍。
“退下。”
一道輕飄飄的話語,讓他重新歸入石塑狀態。
于是雷界行者一路暢通無阻,白袖帶著顧小滿踏入殿前的螢火門戶,進入神域,與王座之上的孟西洲會面。
顧小滿頗為詫異地回頭,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蘇葉。
蘇葉身上散發出來的超凡氣息,讓她感到了“威脅”,這是一位極其強大的封號……至少比自己先前斬殺的灰龍要強!只是這封號的眼瞳之中好像缺失了什么。
蘇葉眼中一片金燦熾熱!
滿是光明!
卻唯獨沒有屬于自己的靈魂!
顧小滿很清楚白袖師父的實力。
如今五洲,就算把旅者族群算上……只要未曾熔煉火種,未曾執掌本源,這些人加在一起,也絕對不是白袖師父的對手!
以雷界行者的能力,去往天下任何一處,都如飲茶喝水般簡單。
尋常封號,根本就來不及反應。
可這家伙卻是覺察到了“雷域”的氣息。
顧小滿心中猜測,這家伙大概率是得到了光明火種的饋贈。
她猜得沒錯,如果蘇葉只是憑借自己的力量,絕無可能感受到雷界行者的降臨。
他心甘情愿杵劍在孟西洲的光明殿前當一位“駐者”,將自己的自由雙手獻上,自然會收獲一些東西,他得到了孟西洲的信任,也得到了光明火種的垂青。
如此。
他便化為了懸垂光明殿前的利劍,也化為了駐守光明殿前的雕像。
“來了。”
坐在王座之上的孟西洲柔和開口,招呼兩位來客坐下,只見她頭頂一輪浩瀚大日,頗有當年顧長志先生施展黃金領域的神威,神殿之中處處被金芒籠罩,耀眼卻不灼人。
兩縷輝光在白袖和顧小滿的身下凝聚成座。
白袖依舊站著。
但顧小滿毫不客氣,大大咧咧往后跳了上去。
“這位就是未來的‘酒之主’吧?”
孟西洲笑著望向顧小滿。
坐在黃金神座上的顧小滿很是自來熟,她不少次聽人提起孟西洲的名字,這位光明準神座被世人提起之時的稱呼多是“神女大人”,而提到她便往往會提起另外一個名字。
顧南風。
西孟東顧,二人雖然沒有媒妁之言,卻已經成了眾人心中的一段佳話。
顧家幾乎每一個守夜人,都堅定相信,只要這場戰爭結束……自家少主便會風風光光迎娶光明神殿孟姑娘,只是大業在前,兒女私情必須擱置在后。
“謬贊謬贊,酒之主八字還沒一撇呢。”顧小滿笑嘻嘻問道:“這幾年承蒙顧南風照顧,我是不是應該謝謝您?”
“謝我?”孟西洲怔了一下。
“顧南風待我極好,猶如長兄。”顧小滿掰著手指頭,揚起小臉認真問道:“所以我應該喊您神座大人,還是嫂子?”
孟西洲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白袖眼神滿是歉意和無奈。
這小家伙……自幼野蠻生長,在泥濘中摸爬滾打長大,年齡稍大一些,難免渾身都是江湖氣。
“無須多禮,把我當自家人即可。”
孟西洲微笑開口,這個答復,也算是回答了顧小滿的問題。
“好嘞,嫂子!”
顧小滿乖巧點頭,而后直指正題:“白袖師父帶我來這兒,其實是為了解我一惑。”
她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問道。
“我觀這座神域,處處皆是烈焰圣光,這算不算是初具規模?以您的天資,四年時間,應該足夠熔煉火種……想必如今您的火種,已經完成了初步的煉化吧?”
這次孟西洲沒有回答顧小滿的問題。
孟西洲輕聲道:“你是不是想問,為何不打上源之塔?”
“不錯!這正是我心中之惑!”
顧小滿眼神變得犀利起來,“白術先生和林蕾女皇,二人合力抗擊清朧,將天空神座拖入泥濘之中……如今只需要一位‘助力’就可擊碎這座僵局。這件事情,我們辦不到,可您辦得到。”
孟西洲神色自如,靜靜聽著。
“如果我是您,我不會等這么久。”
顧小滿正色道:“我完成火種熔煉之后,就會立刻打入源之塔。”
這其實是一句很冒昧的指責。
她說完之后,望向孟西洲,發現后者神色沒有怒意,依舊一片風輕云淡。
孟西洲微笑道:“然后呢?”
在顧小滿看來,這是一個很莫名其妙的問題。
“然后……當然是解放白術先生和林蕾陛下。”
孟西洲輕笑一聲,搖了搖頭。
“看。”
吐出一字之后,她緩緩伸出一只手。
兩團熾光在大殿之中凝聚,并且在她的意志之下,這兩團熾光碰撞在一起……顧小滿屏住呼吸,聚精會神看著眼前畫面。
兩團熾光撞擊交織在一起。
這兩團光……似乎有強度之分。
一團開始碎裂,綻放出裂紋。
另外一方……則是完整如初,并沒有絲毫開裂痕跡,在孟西洲施加的壓力之下,這兩團輝光彼此侵入對方的“軀殼”之中!
準確來說,是強度更高的那團光擊碎了后者,并且將其逐漸碾壓,慢慢碾碎!
“這?”
顧小滿看得怔住,一時之間沒有明白孟西洲的意思。
“這,就是神戰。”
孟西洲平靜道:“掌握本源之后的超凡生命,都會變得極其難殺……同等級別的戰斗,往往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結束。除非遇到實力碾壓,或者屬性極其克制的對手。對于執掌著世間最強力量的‘神座’,想要廝殺分出勝負,則需要更長久的時間。這也是為什么白術先生他們可以拖延清朧這么長的時間,因為他們將這場戰斗拖入了‘不分生死,不會結束’的局面。”
顧小滿神情依舊茫然。
“清朧應戰了,并且動了同樣的心思,他要將這兩位神座扼殺在自己的神域之中……于是接下了這場不知猴年馬月才會結束的‘神戰’。”
孟西洲沉聲道:“以清朧的實力,如果沒有十足勝算,根本不會接下這場戰斗,很顯然,他認為自己即便以一敵二,也是必勝局面。而源之塔在這四年保持的‘靜默’,更加印證了這個猜測,這場戰斗進行的越久,清朧占據的上風越大。你以為現在出擊,我們是占盡上風?其實根本就不是你所想的那樣,神座在自己的本命神域之中,會得到無與倫比的力量加持!”
“如果就這么介入戰場,那么要面對的……并不是殘血狀態的清朧。”
“而是一個正值戰意巔峰的天空神座!”
這個消息,對顧小滿而言,是一個很大的打擊。
這幾年,牯堡和南洲都處于“拉鋸戰”中,看起來一切平穩,于是讓她生出了“為什么不往前多走兩步”的心理。
可孟西洲的話,卻給她潑了一盆冷水。
“您的意思是……神戰,我們已經輸了?”
顧小滿的嗓音忽然變得沙啞。
“是。”
孟西洲大大方方承認了這個事實,她看著眼前有些失魂落魄的小姑娘,輕聲道:“我之所以不踏入源之塔,便是因為我知道……白術先生用生命在拖延時間,一旦新的神座介入戰場,將要面臨的,便是一場嶄新的神戰,我必須要有足夠的把握單獨應戰清朧,才會踏入中洲地界!”
顧小滿拼命搖頭,寒聲問道:“源之塔發生的那些畫面,沒有人能夠看到。你……憑什么就能篤定,白術先生他們一定會輸,已經輸了!”
在她看來。
越早介入戰場,越能救下白術先生!
“因為。我真真切切的看到了未來的畫面。”
孟西洲遺憾地開口。
她揮手召出一道光柱,光柱那邊是靜謐的紅湖,此刻光柱那邊湖水倒卷,露出一座墜沉于紅湖湖底的古老書樓,禁忌書樓是命運遺留的眷顧之物,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超越了“神器”的特殊存在,在這里孟西洲窺破了深海的密謀,也打破了“火種”不可直視的鐵律規則。
“關于我所說的源之塔神戰,你想去禁忌書樓看一看么?”
孟西洲坐在光明之座上,認真問道:“如果你想看,我可以給你這個機會。”
顧小滿沉默了。
她看著白袖師父,后者神色復雜地對她搖了搖頭,眼神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顯然。
白袖已經去過了禁忌書樓,親自印證了孟西洲所說的“未來”。
“所以,我們還要再等等。”
孟西洲的聲音在大殿中傳蕩。
“可是……”
顧小滿心中滿是不甘:“我們還在等什么,我們還要等多久?”
“等你完成真正的蛻變,下定決心,勢必要踏破那座塔。”
孟西洲的回答,讓顧小滿始料未及。
她有一種被萬千光明直射內心的感覺。
什么叫真正的蛻變?
她已經可以單獨獵殺灰龍,她早就想要踏破那座塔,可為什么……還要等?!
“當然,我在等的,也不只是你一個人。”
孟西洲從王座上起身,聲音溫柔:“也等白袖先生,找到沉寂在心湖中的那一道雷鳴。那一日西洲會親持光明之劍,斬破無盡陰云,替五洲千千萬萬生靈,與清朧立決生死。”
還有一句話,孟西洲沒說。
她在等的,不只是顧小滿,也不只是白袖。
她在等那消失于無盡虛空中的那縷火,回歸五洲。
在禁忌書樓的命運昭示之中,她看見世間陰祟匯聚成萬里陰云,最終被一條大蛇撞得破碎開來,那人裹挾著無數煌煌之焰,垂降人間……
如果……最終與清朧的那一戰,有那個人在。
那么這一戰,一定能贏!
(明天中午12點前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