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一連數日離開軍營。
終于,在第三天的時候,云容仙子決定跟過去看看。
她對這位深淵信徒“尋的是什么樂子”并不在乎,她在乎的是節外生枝,所以一切都必須在她掌控之中。
金秋十月,野外卻是荒墳數里,漫天黃葉片片飄零。
夕陽西下,男人摘取了青銅鬼面,露出臉龐,繼而靠在一棵大樹下,取了酒便是痛飲起來。
“原來是個酒鬼。”
云容仙子遠遠看著,帽兜下一雙美目里閃過嫌棄與厭惡。
深淵信徒,在她這種高高在上的仙子眼里,就是骯臟、丑陋的代言詞。
如果說,在她眼里凡人是螻蟻,那么...深淵信徒就是一坨屎,又臭又臟。
至于威脅,云容仙子還不會覺得這種小人物會對她有威脅。
可下一刻...
悠悠的男人聲音卻從遠處傳來。
“來都來了,喝杯酒吧。”
云容仙子皺了皺眉,卻連答話都不想,心底冷笑一聲:你算什么東西,也配與本仙子喝酒?
她嫌惡的一秒都不想留,便要轉身離去。
而男人聲音,卻再度傳來。
“打個賭吧?”
男人似乎知道她不會回答,所以直接道:“就賭我能不能追上你。”
本來無論男人說什么,云容仙子都不會理睬,可這句話卻忽地讓她警惕起來。
緊接著,她勐然側頭,卻見大地之上的黃葉翻騰,卷成一條貼地掠出的巨龍,巨龍的龍首卻是拎著酒壇的男子。
“好快!!”
云容仙子剎那反應,足尖一踏,高高躍起,欲要直接騰云而起。
深淵的癩蛤蟆,可是很少有會飛的。
她只要上了云,便是一騎絕塵,高高在上,再難被追到。
她灰靴邁前一步,眼見著就要踏到那飄來的云,陡然之間,卻是一陣前所未有的狂風勐刮而來。
呼!!!
云,竟直接被吹散了。
絲絲白霧,彌漫周邊,卻再也無法被稱之為云。
而就這么一個交鋒的時刻,兩人卻已紛紛落定。
云容仙子一腳踩空,落在地上,男人黑發舞動,站在她對面,距離不過三尺。
因為并非生死之戰,故而也未曾有太多激烈的對抗。
云容仙子花容冷峻,終于出聲道:“你可知我未曾盡力。”
白山故作愕然道:“你是......女人?”
如此問話,他就能直接甩開“他在釣魚”的嫌疑。
云容仙子皺眉問:“女人又如何?”
白山道:“我素有觀人之能,在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朱清海那邊最強的人,可我沒想到你是女人。”
他面露驚詫。
這驚詫落在云容仙子眼中,讓她有幾分莫名的得意。
“井底之蛙罷了,世上強大的女人多的是。”
白山卻也沒有任何生氣,道:“那邀姑娘喝酒,倒是我不對了...只是...”
他似是猶豫了下,終于開口道:“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云容仙子被稱作“姑娘”,心底有些不快,已經很久沒人敢叫她“姑娘”了,最多的是“仙子”和“老祖宗”。
可這也是白山故意的,他覺得,若是真想和另一個人平等交談,就需要用稱謂先把她從云端拉下來,拉到和你對等的地步。
白山問:“姑娘,你想不想殺青云仙宗的仙人?”
此話如驚雷,在云容仙子耳邊炸響,可不待她回應,白山繼續道:“我恨他們,我與他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活著,我與魔鬼交易,我將靈魂都獻給魔鬼,只是為了能夠去毀了青云仙宗。”
他咬牙切齒,攥緊拳頭,聲懷深深的恨意。
云容仙子:???
還有這種好事?
她的目的就是盡可能地給青云仙宗添亂,甚至混在深淵信徒、前朝余孽、北蠻大軍里殺上一兩個青云仙宗仙人。
現在,居然有個人跑出來直接對她坦白?
不走了。
云容仙子決定好好利用眼前這個工具。
所以,她澹澹道:“我也想殺。”
白山微顯激動:“那我們合作!”
云容仙子冷笑道:“你若能擋下我三次攻擊,我便答應你。”
見對方沉默,云容仙子道:“若是不敢...”
她話還沒說完,白山道:“來吧。”
說罷,他稍稍站遠,拉開距離。
云容仙子取出三張符箓,分別是三級,四級,五級的火焰類符箓。
如是連五級符箓都只接不下,那要殺青云仙宗仙人,簡直是做夢。
“本座乃海外散修,修行之時,多聽深淵信徒有奇巧異能,希望你真有幾分本事。”云容仙子特意強調了下自己的“海外散修”身份。
說罷,她雙指拈起三級符箓,靈氣焚燃之間,揮手射出一團火光。
火光如蛇狩獵,激竄而出,白山右手勐地推出,卻見那手如充血了一般,驟然變大,宛如一個大臉盆,一下子拍飛了那火光。
云容仙子盯著那充血的大手,心中暗道:果是得了深淵魔物本領的凡人,只是這些力量卻無時無刻不在消耗壽元。
“感覺如何?”
“繼續。”
云容仙子再甩射出四級符箓。
火如狂蟒,在虛空里縈繞翻騰,勐地往白山的頭顱壓去。
白山兩手皆充血,編織成一度血肉墻壁擋在面前。
彭!!
火浪狂散,地面甚至都焚燒了起來。
煙塵退去,白山身形重新顯露。
“如何?”云容仙子問。
“繼...續...”沉靜而執著的聲音傳來。
云容仙子道:“不必勉強,殺了你,對我沒有好處。”
白山沉聲道:“繼續!”
云容仙子皺了皺秀氣的彎眉,又拈起五級符箓,道:“這一擊,已是顯神境初期的一擊,你確定你能接下來?”
白山道:“我來到這里,就是為了斬殺青云仙宗的仙人,若是連你的考驗都無法通過,那我便是連去挑戰他們的資格都沒有,如此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他的聲音帶著幾分咆孝,好像受傷的憤怒野獸。
云容仙子道:“那好,你若接下這一擊,我和你合作。”
說罷,她燃起這五級符箓。
火光于她之間竄饒,遠超四級符箓好多倍的力量彌散開來,帶著壓迫、毀滅。
云容仙子猶豫了下,道:“你若后悔,還來得及。”
白山笑道:“你可曾見過哪個男人對姑娘說他不行?”
云容仙子愣了下,帽兜下的雙頰上閃過幾分羞怒,這毛頭小子才多大,竟敢調戲她?
既是找死,那便成全你吧!
她揮手一甩之間,宛有烈火炸散,期間的火焰旋渦里飛出一只火焰巨鳥,巨鳥振翅,一掠數十丈,幾乎是瞬間就淹沒了對面的男人,使他沐浴在熊熊烈火里。
云容仙子靜靜看著。
良久,卻見一聲低吼。
火焰散去,男人微微弓著身子,全身肌肉暴突,顯然是這異變讓他才勉強擋下了這一擊,即便如此,他卻顯得有些焦黑。
云容仙子舒了口氣,她總算沒把這工具給坑死,于是問:“蹋烏烈圣徒,你還能說話嗎?
在她眼里,那男子撣了撣身上的焦黑,仰頭深吸一口氣,道:“能。”
云容仙子道:“我姓朱,名宗,你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白山覷眼看著她...
他又不傻,朱宗朱宗,這明顯是要他叫“祖宗”,看來這位仙子對他一口一個“姑娘”很是不滿。
于是,他應了聲,“好的,朱姑娘。”
云容仙子皺眉道:“叫我名字。”
“知道了,朱姑娘。”
云容仙子頓時知道他識破了,只覺這矛頭小子還是有幾分聰明的,是個機靈人,再加上這能用肉身擋下五級符箓的本事,也確是勉強有資格與她合作了。
三天后。
云容仙子查明了施鹿寺的仙神大祭時間定在七天后,她畢竟在晉王那邊有著渠道,自然會知曉時間,甚至一定程度上知曉對方的安排。
朱清海通過白山和夜祿山聯系,約定好六天后提前抵達施鹿寺,并埋伏周邊。
六天后。
大軍緩緩行走于叢林間。
這一日,秋風蕭瑟,入目皆是荒涼之景。
白山戴著青銅鬼面,與裹著灰斗篷的云容仙子策馬同行。
這些日子,兩人之間已經有所“磨合”,云容仙子也在一定程度上提點了交戰時雙方如何配合,總體是沒安好心,讓白山沖前面,然后她從暗處偷襲。
然而,這種“沒安好心”,恰好是白山需要的。
黃葉悠然飄落,白山雙指拈住一片,有些出神。
云容仙子瞥了他一眼:“你個蠻子,居然還會把目光放在秋葉之上?”
白山道:“只是有些感慨。”
“什么感慨?”
“我想到了生死。”
云容仙子好奇起來,仙人一向對詩歌并不排斥,甚至會對有才華的詩人高看一眼,這也是之前嬴鳳仙對白山看中的原因。
因為詩歌之中藏著感悟的玄機,在不少關鍵時刻對突破瓶頸有著奇效。
她側耳傾聽,想看看這粗鄙的蠻子有什么“高見”。
不過,她沒報什么期待就是了。
白山也不藏著掖著,只是用略顯滄桑的聲音輕聲道:“生如夏花之絢爛,不凋不敗,妖治如火;死如秋葉之靜美,不盛不亂,姿態如煙。”
云容仙子愕然了下,緊接著美目陡然圓睜,強烈的不敢置信的神色閃爍其中。
這...
這怎么可能?
這等蠻子到底經歷了什么,才會吟出這樣的句子?
生如夏花之絢爛...
死如秋葉之靜美...
只此兩句,她心底便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而感覺正是感悟的前兆。
云容仙子忽地又想起那天,這蠻子在枯萎的老樹下抓著酒壇狂飲烈酒,又想起這蠻子在五級符箓的火焰里露出不屈不撓的姿態。
她輕聲問:“蹋烏烈,你到底被青云仙宗怎樣的傷害過?”
白山道:“他們毀了我的一切。”
只是一句,云容仙子就有些明白了,她也毀過別人的一切,但卻不會去在乎螻蟻的感受。
然而現在身邊這位已不是螻蟻,她就開始換位感受了。
可想來想去,云容仙子卻又覺得惋惜。
如果眼前這個男人不是深淵信徒,她說不定還會修書一封,引他入仙門,只因這男人雖是蠻子,卻似乎...并不粗鄙。
不知不覺間,云容仙子對白山的態度已經改變了。
走著走著...
前方傳來聲音。
“停!!”
朱清海抬手,暫定,停在一處交叉路口。
等了約莫半個時辰后,斥候返回,這才重新上路。
入夜時,朱清海讓士兵們駐營在一處河畔空地,卻并不生灶,以免昂昂的炊煙過于顯眼。
眾人取出早就準備好的干肉,就著溪水填著肚子。
白山幫云容仙子盛了碗水,然后自然而然地坐在她旁邊,吃著干肉,看著夜空。
云容仙子也下意識地抬頭和他一起看著天空。
白山道:“也不知明晚此時,還能不能與朱姑娘坐在一起看星星。”
云容仙子心底覺著好笑,她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年沒有男人對她說過這種“小孩子過家家般的話了”。
也對,身側這毛頭小子頂多才活了二三十歲吧,自然無法看破這些紙湖的風花雪月。
不過,她雖然覺得好笑,卻并不是嘲笑,相反...她心底也生出了點好感。
于是,云容仙子道:“明日交戰,我會以法器幫你,你...不要沖的太厲害,小心點。”
說罷,她猶豫了下,又輕聲道:“明王和我悄悄說過,這次施鹿寺來的仙人,應該是青云仙宗排行第九的赤風真人,以及排行第十的空明子。
這兩人皆是師從碧逍玄女。
赤風真人境界修為并不高,只有顯神境初期的實力,不過他極擅陣道,尤擅以山河入陣,困人殺人于無形之間,明天...你逢林莫入,若是繞入地形復雜之處,也莫要窮追。
空明子實力不凡,算是入了顯神境中后期了,你若遇到他,全力防御,幫我牽制住他的攻擊,我自能從旁暗殺。”
云容仙子說這些,明顯是不太想眼前這個男人死掉了。
當然,這些信息也絕不是朱清海告訴她的,而是她告訴朱清海的。
白山點點頭,用略顯磁性的聲音道了聲:“多謝...明日,我會擋在你前面的。”
云容仙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也是顯神境中后期,和空明子實力差不多。
眼前這毛頭小子明顯不知道她的厲害。
不過,她已莫名地不再反感,而是問:“你對每個女人都這樣說話么?”
白山苦笑道:“我知道自己的...在這種層次的廝殺里,我是無法殺死那些仙人的。但你應該可以。所以我會幫你擋下攻擊,讓你盡可能地安心出手。”
云容仙子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輕聲道:“明晚此時,我們再一起看星星。”
白山笑了笑,道:“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