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試首場開考的前兩天,內簾官們就會進入常考,然后會把考場大門給鎖上,并派專人把守,以防止走漏試題等舞弊行為。
內簾官們被關在考場的這兩天時間里面,工作內容自然就是出題。不過空閑時間,也會翻閱考生名單,給看中的生員以及關系戶們,安排一下號舍位置。
周敘屬于老學究派,為官還是比較清廉的,走他關系的考生人數不多。所以他安排的那幾個號舍,就顯得比較打眼,其中沈憶宸被放置在了正統三年火災后新修建的最好號舍,更是被其他內簾官們看在眼中。
只是這種行個方便,與科舉徇私舞弊什么的并無關系,就算公開都無所謂,所以大家也并不在意。
對于沈憶宸這個人,王一寧也是有所耳聞,除了詩詞之外,他還聽說了成國公府舞弊事件的傳聞。
相比較認同沈憶宸的真才實學,在沒有接觸過的情況下,王一寧的思維想法更偏向于陰謀論。
那就是沈憶宸的詩詞很有可能是成國公找的槍手,科舉案首成績,有了成國公府舞弊實錘前提下,相信可信度也高不到哪里去吧?
所以對于周敘的安排,在王一寧眼中并不是因為沈憶宸學識,而是認同對方那個當朝國公的爹!
現在來看,自己推測并無錯誤,沈憶宸屬實太張揚了點,還沒入宗譜當上成國公的庶子,就連鄉試都不放在眼中了么?
“噢,居然是憶宸。”
周敘的臉上露出一種意外神情,不過很快就被笑容給掩蓋住了。
他這段時間與沈憶宸聊過幾次字畫文章,其他方面還只能說是欣賞認同。但是在書法上面,周敘可以用“折服”二字,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因為沈憶宸那一手臺閣體太過于夸張,周敘可是跟明代大書法家,臺閣體巔峰人物沈度當過同僚的,誰還能比他更能看出字體的含金量?
可以毫不夸張的說,沈憶宸的臺閣體在周敘眼中,已經有了沈度的九分神韻。不是那種非常熟悉沈度書法之人,完全可以做到以假亂真的地步。
書法想要寫出一手好字,必須無論寒暑常年不輟才能做到,有此等恒心毅力之人,怎么可能把鄉試當作兒戲?
所以沈憶宸提前交卷,必然是有著十足的把握!
王一寧看著周敘臉上的笑容,這下他有些不明白了,以對方的性格秉性來說,遇到這種勛戚紈绔子弟,理應會非常不滿生氣。
畢竟這是給你成國公面子安排的號舍,結果你兒子連考都不好好考,豈不是打臉?
現在看周敘這架勢,反倒還能笑容滿臉的,莫非是成國公給的太多了?
當然,就算是心里面有這種想法,王一寧也不可能直說出來,畢竟文人最看重的就是臉面跟氣節。哪怕這玩意就算沒有,你也不能明說!
于是王一寧只能委婉說道:“功敘兄,此子行徑是不是過于乖張,恐怕影響不好吧。”
“乖張?年少成名者,莫不是有著一股心高氣傲,文通兄,你還是要多接觸接觸年輕人呀。”
這句話直接把王一寧給說懵了,平日里周敘不是最討厭年少輕狂,不懂禮數之人嗎,為何對沈憶宸卻如此百般維護?
看來成國公是真的給的有點多,連功敘兄這般視錢財為身外之物的錚錚文人,都墮落了……
另外一邊貢院龍門處,看守的兵役見到這么快有生員考完出來,臉上的表情同樣很是驚訝。不過他們倒沒資格多說什么,用鑰匙打開門鎖,把沈憶宸給放了出來。
從貢院出來之后,沈憶宸并沒有回公府,而是找了一家飯館先飽餐了一頓。畢竟上一餐說是早飯,實際上是在后半夜吃的,都差不多過了十幾個小時了。
另外沈憶宸雖然也帶了干糧吃食,但是這些東西終究沒有熱騰騰的飯菜可口,考完下館子才是王道啊……
吃飽喝足,沈憶宸一本滿足的回到了成國公府,阿牛此刻正在公府面前焦急的來回踱步。
看見沈憶宸回來了,立馬迎上去問道:“宸哥,考的怎么樣,有沒有成為舉人老爺?”
“哪有這么快,今日才首場,后面還有兩場考試。就算考完了,閱卷也得十來天,最終放榜恐怕得半個月后了。”
“好吧,我這不是心急嘛。”
阿牛也知道成績沒這么快出來,不過當看到沈憶宸,就把這些給拋之腦后了,就想著宸哥能盡快中舉。
“進去吧,別搞得你比我還緊張似的。”
沈憶宸無奈回了一句,好像每次考試自己都挺淡定,反倒周圍人卻十分在意。
回到公府,沈憶宸一如尋常的看書寫作,絲毫感受不出來他剛剛經歷了一場士子改變命運的考試。
只是在夜幕降臨之后,西廂別院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朱儀走進小院,恰好望見沈憶宸正坐在書桌前,聚精會神的看著書,臉上表情有些復雜。
剛經歷過鄉試首場,就能靜的下心來,這得怎樣強悍的心理素質才能做到如此?
“大公子。”
一聲稱呼打破了安靜,是阿牛剛好從房間出來,看見了朱儀正站在門口。
“不知大公子到來,恕未能相迎。”
沈憶宸見狀也站起身來,朝著朱儀拱手行禮。
“憶宸,你我之間,本無需如此客氣。”
朱儀笑著回了一句,自己與沈憶宸是事實上的兄弟關系,而且還是在成國公府府內,禮數周全的卻如同外人。
甚至是某些外人,都還不如沈憶宸規矩,越是這樣流于形式,反倒意味著雙方愈發陌生隔閡。
“不知大公子夜晚到來所為何事?”
沈憶宸并沒有接這句話,雖然到目前為止朱儀表現的都很有大哥風范,但是公侯子弟僅僅看表面來評判一個人,那也太天真了一點。
沒有絕對的信任之前,他寧愿與朱儀保持一點距離為好。
“也沒什么大事,今日鄉試首場,我過來想看看你狀態如何。”
“還好。”
“今日考題可有為難之處?”
“沒有。”
“那可有需要幫助之處?”
“亦未有。”
接連幾句對話下來,朱儀也能感受到沈憶宸并沒有多少聊下去的意思。
“其實今日過來,除了關切鄉試外,還有一件事情準備告知你。我不日將跟隨靖遠伯王驥,前往延綏、寧夏、甘肅諸邊巡視防務。”
朱儀嘴中的延綏、寧夏、甘肅等地,就是著名的明朝九邊地區。
相比較明朝末期勛戚成為了吉祥物,勛戚子弟更是成為了廢物。此時土木堡事變還未發生,當年那些因為奉天靖難封爵的初代勛戚都還沒有死絕,整體依然稱得上武風強悍。
像朱儀這般不出意外將穩定襲爵的嫡長子,是不會走什么文官之路的。早早就被蒙蔭在五軍都督府任職,以便熟悉軍務,為將來襲爵做好準備。
另外別看朱儀談吐不似成國公朱勇那般簡單粗暴,更類似于文人風氣,實際上根據《明孝宗實錄》記載,他在天順年間跟諸位武臣在內苑比試騎射,能躍馬射擊兩發皆中。
這種騎射水準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足以看出朱儀的武功屬實不弱,二代勛戚繼承人還未完全墮落。
至于靖遠伯王驥,那更稱得上是明代的傳奇人物,文官出身領軍打了三次麓川之戰,最終以軍功被封了爵位。
硬生生把“封侯拜將”這個成語詞匯,在現實中達成了。
“聽聞陜西州縣數月不雨,民眾日子過得很艱難,出現了許多劫掠亡命徒。還望大公子到了諸邊后,能上奏天子賑災撫民,以百姓為重。”
關于私事什么的,沈憶宸并不想跟朱儀多言,但事關大義公事,他必然會把個人恩怨給放在一邊。
“噢,鎮守陜西右都御史陳鎰奏章,五日前才抵達京師,憶宸你居然消息如此靈通,就已經得知了西北現狀?”
靖遠伯王驥這次巡邊,就是為了陜西大旱而去的,結果沒想到沈憶宸都已經得知消息了,朱儀屬實有些驚訝。
聽到朱儀這么一說,沈憶宸也愣了,他只是在記憶中正統九年陜西發生了大旱。加上之前在鎮江府見過流民的慘狀,西邊這種邊疆貧瘠之地,遭災只會比江南更慘。
所以于心不忍之下,才會提醒朱儀一嘴,結果忘記了古代消息傳播遠沒有現代便捷,朝廷都才剛剛收到大旱的災情奏章。
“那日我剛好拜訪了周大人,他悲天憫人提及了陜西大旱之事。”
還好沈憶宸反應夠快,立馬把消息來源推到了周敘的身上。
對于這段時間沈憶宸時常去周敘府上的事情,朱儀他也是知道的,所以點了點頭并未多想。
“對了還有一事我想你也應該知道。”
“大公子請說。”
“我收到家書,母親大人已經帶著二弟,乘船前往京師為來年的會試春闈做準備,到時候你們可能會相見。”
說完之后,朱儀臉上有著一絲猶豫神情,繼而補充道:“憶宸,母親大人與二弟心胸比較狹隘,與他們相處你要始終掌握分寸。”
朱儀嘴中的母親大人,自然不會是他的生母,而是成國公的繼室林夫人。
也就是說朱佶跟他媽兩個人,將很快來到京師的成國公府,到時候沈憶宸相當于跟他們同住一個屋檐下。
對于這位后媽跟弟弟的性格,朱儀可謂無比清楚,并且從小他們就對沈憶宸母子有所敵視。所以提前打個招呼,讓沈憶宸有些心理準備,到時候免得被刁難。
聽到這話,沈憶宸只是嘴角淡淡一笑,本以為朱儀今夜到訪是個不速之客,沒想到真正的不速之客還在后面。
家書從應天到京師至少也得一個月,朱儀現在收到,也就意味著林氏母子二人,最早七月就已經出發了。
提前到七月出發趕考明年的春闈,理論上是合乎邏輯的,不過沈憶宸有種感覺,這恐怕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