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翰林官萬萬沒想到周敘會站出來幫沈憶宸說話,要知道他可是永樂年間進士,在翰林院蹲了幾十年沒挪窩,排資論輩也就錢習禮能壓過他一頭。
而且更重要的是,周敘這人不喜功利,醉心學術研究,還敢犯顏直諫,堪稱古代士大夫標準模板。
這年頭無欲則剛,論資歷、論學術、論清貴、論道義,值事廳眾翰林都遠遠不如,誰敢出頭去反駁指責沈憶宸?
“周學士毋需動怒,一點晚輩之間的小矛盾罷了,此事權當過去了。”
錢習禮看著周敘明目張膽“包庇”沈憶宸,于是出言緩和了一下氣氛。
同時心中滿是驚嘆,沈憶宸這小子到底是如何長袖善舞的,連周敘這等老學究都愿意如此力挺?
可別說是什么鄉試老師的原因,錢習禮很清楚那點情份完全不夠用。只能說沈憶宸此子,確實有著一番獨特的個人魅力。
“就依掌院所言。”
周敘拱了拱手,錢習禮這個面子還是要給的。而且沈憶宸日后還要在翰林院混,把事情鬧大了也不好。
“好了,諸生都回自己公案上去吧,以后切記要同僚和睦。”
“是,掌院學士。”
如今掌院學士、侍讀學士皆不站在自己這邊,而且沈憶宸還有著上官名分。這群翰林徹底沒有了“追責”的能力,只得咬牙把這口怨氣給強咽下去。
只不過很多人回到自己公案上后,依舊憤憤不平!
翰林歷代前輩所立下的規矩,如今卻被閹黨中人給踐踏,日后恐清流不清,有天無日!
“沈憶宸,你與我過來。”
另外一邊,錢習禮叫住了正準備返回座位的沈憶宸,語氣中有著些許無奈。
自己在內堂,前腳剛囑咐過這小子要遵守翰林院規矩,切莫年輕氣盛做出逾矩之舉。
后腳沈憶宸就引發公憤,而且還拿出上官身份力壓一眾同僚前輩。以往歷代新科狀元,有過恃才傲物的,還真沒有這般無所畏懼的。
以前還覺得這小子沉穩謹慎,不用自己多囑咐。如今看來,是沒展現出年少輕狂的那一面啊。
但是話說回來,以沈憶宸六元魁首之成就,世間所謂輕狂標準,對他而言只是尋常了……
兩人走到一旁,錢習禮開口告誡道:“向北,為師知道你不是惹事之人。但步入仕途當謙遜謹慎,不要爭一時之瑜亮,否則會得不償失惹上許多麻煩。”
“恩師教導的是。”
沈憶宸會與那些翰林硬剛,卻不會與錢習禮爭辯,并且態度非常恭敬順從,與之前威壓狀態仿佛判若兩人。
原因其實很簡單,那就是他的所作所為,并不是眾人認為的意氣用事,而是謀定后動!
從始至終,沈憶宸都沒有被情緒給左右思維。
見到沈憶宸一句爭辯都沒有,平心定氣坦然接受教導,讓錢習禮有些驚訝。
這般穩重表現,哪還有點年少輕狂的樣子?
如若不是錢習禮遠遠瞥一眼,看見其他翰林臉上還掛著憤恨表情,他都要懷疑自己剛才所見所聞,是不是出現幻覺了。
莫非此子情緒,已經能做到收放自如?
要真是如此的話,那也太過驚人,多少人官海沉浮數十年,都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你能聽進去,為師很欣慰。同時也要明白一點,很多時候行高于人,眾必非之。”
錢習禮這句話,也算是給沈憶宸打預防針了,太過出色就必然會遭人嫉妒針對,避免不了。
今日這類事情是第一次,但大概率不會是最后一次。你改變不了這個世界,就只能改變自己,慢慢去適應接受。
錢習禮本以為沈憶宸也會點頭稱是,沒想到對方臉上卻露出淡淡笑容回道:“行高于人,眾也必仰之,弟子會把握分寸的。”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錢習禮突然意識到“謙遜”、“輕狂”等等詞語,并不能簡單的概括沈憶宸行事風格。
此子言行,后生可畏!
返回值事廳,沈憶宸掀桌子的效果很明顯,不管這群翰林官內心怎么想,至少表面上通通敢怒不敢言。
對于不敢言這點,沈憶宸感到很滿意!
商輅望著沈憶宸走進來,還想著過去寬慰他兩句。畢竟第一天入職,就發生這種事情,心情肯定不太好。
結果他剛從公案起身,就看見侍讀學士倪謙朝沈憶宸公案方向走去,于是只得作罷。
“內翰學士。”
看見倪謙停留在自己旁邊,沈憶宸也趕緊站起身來,朝著他行禮問候了一句。
“沈修撰,今日是你第一天入職,理應先熟悉熟悉環境,再安排具體事務。但目前翰林院正統七年庶吉士散館,正統十年進士館選考試還需一段時日,正處于人手緊缺的時刻,只得讓你提前接手經史修纂之事了。”
沈憶宸直授的翰林修撰一職,全稱為史官修撰,直白點說就是專門修書的。
其實不單單是從六品修撰,包括正七品的編修、從七品的檢討,乃至日后無品階的庶吉士,日常工作也是如此。
只有升職到正六品的侍讀、侍講之職,才算脫離了史官,晉升為講官,有資格為皇室成員講讀經史。
如果你運氣夠好,分配到的這位皇子日后能成為太子乃至皇帝,那就恭喜了。
潛龍府邸出身的帝王師,登峰造極指日可待!
要是再升一級,就從講官晉升到了內翰學士官,包括從五品的侍讀、侍講學士,以及正五品的掌院學士。
這一級別就不需要再碰運氣了,有機會直接充當經筵講官或日講官,享有帝師之名。
經筵日講是一種從漢唐發展而來的御前講席制度,到了明朝劃分為了經筵跟日講兩種課程。
經筵注重禮典化,場面十分隆重,不僅僅是翰林官到場,勛戚、內閣、六部重臣也要參加,每月逢初二、十二、二十二舉辦。
日講則注重實用性,各方面要隨意許多,就跟日常授課差不多。理論上除了經筵日,其他每天都是日講上課時間。
但實際上執行起來就很困難,別說皇帝了,你就算讓個普通人天天上課,他也受不了啊。
于是乎什么時候日講,就變成看緣份了。
想要升任到翰林學士級別進講經筵,享有帝師美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得在翰林院慢慢熬資歷。
看看錢習禮、周敘等人,都是永樂年間考中的進士了,幾十年下來才熬到翰林學士這步。
畢竟官職坑位就那幾個,要是老前輩們不挪窩,翰林晚輩還真不好上位。
當然也有例外的,如果你學識夠高夠出名,背景夠硬能得到皇帝賞識。就能跳過這些官職身份限制,無視級別去充當經筵日講官。
亦或者在翰林院表現足夠優秀,也會被上級推選為日講官,獲得親近皇帝的機會。
所以沈憶宸接手經史修纂之事,算是他的本職工作了,早晚都得如此。
“但憑內翰學士吩咐。”
沈憶宸對人挑剔,對事可不挑剔,他本就不是偷奸耍滑之人,應承起來格外爽快。
“甚好。”
倪謙點了點頭,算是認可沈憶宸的態度。
“陛下于正統五年下令修纂《寰宇通志》,當初那批纂修翰林始擬效仿南宋祝穆的《方輿勝覽》,遭到很多同僚反對。不過最終仍仿其書,以類書體纂修完成。”
“上月此書呈于圣上御覽,結果龍顏大怒,認為此書資料堆砌、失于明晰、繁簡失宜、去取不當,于是下令重修。”
“如今過去月余,最初纂修人員也已散館離去,此書無人接手重修。不知沈修撰,可否擔此重任?”
倪謙這番話說完,沈憶宸就感覺味道有些不對了,這個修書任務怎么感覺是口黑鍋啊。
原書說好聽點是效仿先宋,說難聽點估計為了省事直接抄了一波。而且能引得明英宗朱祁鎮大怒,點出這么一大堆缺點,得爛到什么地步了?
至于什么散館離去,估計是留了點面子沒揭穿,大概率因為寫的太爛,被處罰或者革職離館。
后續無人接手,恐怕也是沒人敢接這口鍋,所以現在留給自己了吧?
但問題是,倪謙都已經把話說到這地步了,明面是上詢問,實則是指派分配,有自己拒絕的余地嗎?
“內翰學士如此看重晚輩,那只好恭敬不如從命,定當竭盡所能,修好此書!”
既然沒得選,就不要扭扭捏捏顯得不情不愿的樣子,干脆大義稟然的接下來,還能給自己塑造個不畏艱難的好形象。
聽到沈憶宸居然爽快答應了,這下值事廳內出現了一片幸災樂禍的眼神,甚至不少人還交頭接耳起來。
“這小子果然喜歡顯擺,《寰宇通志》也敢接手,日后有好戲看了。”
“玉堂終究還是有公正道義的,倪內翰是看穿了此子閹黨身份,所以才安排他修《寰宇通志》。”
“日后修書不成,面對圣上盛怒,此子恐怕再也享受不到皇恩了吧。”
商輅聽著身旁眾人議論,內心不由著急起來,看來此事并不簡單,沈憶宸很有可能做不好。
于是他站起身來朝著倪謙說道:“內翰學士,晚輩愿意協助沈修撰同修《寰宇通志》!”
此話一出,很多人看向商輅的眼神變了。這小子到底是不知道《寰宇通志》的難度,還是被所謂的兄弟義氣給迷惑了,看不清沈憶宸閹黨身份。
《寰宇通志》這個天坑也敢主動去接?
另外一邊沈憶宸聽到后,內心可謂滿滿感動,真是好兄弟啊,能有難同當。
不過這個坑,沈憶宸卻并不想商輅跳進來。
原因很簡單,因為整個大明,能完美填上的只有自己一人!
就在剛才,沈憶宸想起了《寰宇通志》在后世的另外一個名字,叫做《大明一統志》!
更湊巧的是,這本書沈憶宸曾經修復過,對里面很多內容還有印象。今日嘲笑之人,恐怕日后表情要比哭還難看了。
只不過還沒等沈憶宸拒絕,倪謙就開口道:“商檢討,你另有要事安排,恐無法一心二用。”
倪謙這句話,明顯就是婉拒了。就在商輅還打算爭取的時候,沈憶宸也開口道:“弘載,修此書我一人足矣,你放心吧。”
好大的口氣!
聽到這話,滿院翰林皆不服!
就算《寰宇通志》沒修好,當初也足足派出了五位翰林接手,沈憶宸認為自己可以以一敵五?
“既然沈修纂如此信心十足,那就抓緊時間前往典簿廳閱覽吧。書成之日如若通過圣上裁決,本官定在初考評定給予上等。”
“謝過內翰學士。”
不管是不是客套話,對于沈憶宸而言,有這個表態就行。
收拾了下公案上的文房四寶,沈憶宸就在一眾落井下石心態中,與倪謙走出了值事廳。
兩人一前一后去往典簿廳的路上,沈憶宸卻聽到了倪謙的一聲告誡。
“希望此番修書能讓你明白,翰林乃文人中流砥柱,當行正道!”
這句話讓沈憶宸明白了,指定修《寰宇通志》確實是倪謙刻意為之,他也把自己判定為閹黨身份。
難怪從拜見開始,就不茍言笑也不發一言,恐怕早就準備好用這個難題,把自己這個閹黨中人給趕出翰林院,避免玷污了這塊文人圣地。
“何為正道,何為歪道?”
既然如此,沈憶宸也就不加遮掩了,他也從來沒把文官清流給視為正道!
“本想著你有迷途知返的一天,如今看來是執迷不悟。”
倪謙確實把沈憶宸給看作閹黨中人,不過有一點沈憶宸想錯了。
那就是倪謙并未想著把他給逐出翰林院,而是打算通過修書的磨練,讓沈憶宸明白文以載道,回歸正途。
畢竟三元及第乃文人巔峰翹楚,不可輕言放棄。
“晚輩論跡不論心,是非功過,自有后人評說。”
“好一個論跡不論心,那就讓老夫看看,你能否擔得起后人評說!”
典簿廳前,倪謙目光死死的盯著沈憶宸,他想要看穿沈憶宸到底是追名逐利的偽君子,還是不顧個人榮辱得失的真國士。
奈何他看不穿沈憶宸的內心,更無法在這張年輕的臉龐上,得知未來的走向。
“進去吧。”
“晚輩告辭。”
沈憶宸拱了拱手,就走進了翰林院典簿廳。
所謂典簿廳,通俗點講就是收藏典籍、書籍的地方,供翰林院各官翻檢參考。
沈憶宸要修《寰宇通志》,自然得先到典簿廳看到原版,然后再查找資料去修改,甚至是全書重寫。
走進去沒多久,沈憶宸就迷失了。因為這個典簿廳的規模,遠比他想象中要大了不少,密密麻麻的藏書讓人看的眼花繚亂,一時不知如何下手。
就在這個時候,一名吏員來到了沈憶宸的身旁,朝他恭敬說道:“狀元公,小人名叫曹軒乃分配的跟班,日后聽從您使喚。”
一般翰林官傳遞公文、端茶倒水什么的,總不可能事事自己親自動手,于是乎都會安排一個吏員供其使喚,沈憶宸自然也不例外。
吏員沒有品階,屬于不入流。這就意味著不僅僅官銜身份差距,還有階層差距,他跟官員士大夫就不是一個階層的人,所以表現的比較卑微。
“你來的正好,知道《寰宇通志》原本放在哪嗎?”
一聽到沈憶宸要找《寰宇通志》,這名叫曹軒的吏員瞪大眼睛,滿臉意外的說道:“狀元公,您該不會是要修此書吧?”
“沒錯,就是重修此書。”
“那你也太倒霉了。”
明朝吏員也有學識淵博,通過科舉入仕為官的,但大多只是粗通文字,身上并無功名。
所以聽到沈憶宸要修《寰宇通志》,曹軒下意識吐槽了一句。
只不過當話說出口后,他額頭上瞬間冒出了冷汗,這可是大明開創科舉歷史的狀元公,要是怪罪下來自己小命休矣!
“狀元公,小的知錯了,還望恕罪!”
曹軒立馬跪了下來,渾身止不住哆嗦,內心恐懼至極。
見到這一幕,沈憶宸反倒有些哭笑不得,一句話至于嗎?
他所不知道的是,放在古代狀元翰林,對于普通吏員確實擁有生殺奪予大權。只要想整,就有無數種手段關系,讓對方活不下去。
這就是封建社會階級差距的本質。
“起來吧,沒聽過宰相肚里能撐船嗎,我好歹也是狀元,不至于這么小氣。”
“是,是,狀元公有宰相氣量!”
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曹軒從地上爬起來,恭敬站在沈憶宸旁邊,再不敢多言。
“你剛才說倒霉,具體細說一遍。”
“小的不敢。”
“讓你說就說!”
這句話聲音大了點,又把曹軒給嚇的一哆嗦,他趕忙說道:“《寰宇通志》不是常規的史書,而是大明地理志,內容涵蓋了各地州府、山川河流,乃至宗廟、府邸、人物等等。”
“內容無比繁雜,對于學識要求極高。之前修此書的五名翰林,就因沒寫好惹得圣上大怒,被革職查辦了,其中主修還被流放嶺南。”
“此書想要修好難度太大,狀元公又是一人前來,所以小的才會失言。”
聽到這話,沈憶宸嘴角露出一抹嘲笑道:“那你說的沒錯,我確實夠倒霉的。”
之前沈憶宸就猜測到,前面修書惹的龍顏大怒的幾位翰林,處罰肯定不會是散館離去那么簡單。
如今看來,比自己想的還要嚴重,直接被革職流放了。
不過話說回來,單純修史的話,對于翰林官而言難度并不大。
雖然在文人眼中,除了四書五經外其他書籍都差了檔次,但史書相比較真正雜書,還是地位高了不少,起碼平日里會去閱讀學習。
像什么地理、人物、風情這些,專心科舉的讀書人,大多瞅都懶得去瞅兩眼。你突然把他們安排修地理雜志,這不是強人所難嗎,能修好才有鬼了。
看著沈憶宸好像比較好說話,這名叫曹軒的吏員,于是又戰戰兢兢的問道:“狀元公,你是得罪人了嗎?”
按理說狀元第一天入職,一般是不會安排工作的,就算安排了,也不會讓一個人來修書吧。
很明顯,狀元公肯定是得罪人了,現在穿小鞋!
“差不多全得罪了。”
此言一出,曹軒還以為沈憶宸開玩笑,后來他才知道,狀元公說的是真的,翰林院入職頭一天就全得罪光了……
曹軒幫沈憶宸找來了《寰宇通志》的原本,他隨手翻閱看了幾眼,就發現問題所在了。
之前修書的幾名翰林,并不了解大明地理,內容基本上都是查找各種資料拼湊而成,很多地方就連語句都不通。
就這質量,想去糊弄朱祁鎮,大概是把皇帝當傻子看待了吧。
不過對于沈憶宸而言,很多東西都不是難點。就拿最基本的大明地圖來說,后世衛星精準定位,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山川河流分布了。
看了兩眼,沈憶宸就把原本丟到一旁,朝著曹軒說道:“準備開工吧。”
“這就開始了?”
曹軒滿心震驚,他可是見識過之前幾位翰林官修《寰宇通志》的慘狀,那簡直是一個字一個字的硬扣出來,每天修書折磨不已。
“不然呢?研墨!”
沈憶宸也沒有廢話,直接就打算開整。
修書這種事情雖然耗時甚長,并且整個過程中枯燥無比,極度需要耐心。
但是一旦修書完成通過了,得到了回報也是驚人的。甚至可以直接跳過官員考評,當場獲得皇帝或者吏部嘉獎升官。
沈憶宸可沒打算在翰林院熬個十年八年鉆研學術,能抓住任何一點機會往上爬,他都不會輕易錯過。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面,沈憶宸可謂廢寢忘食,每天一入翰林院就直撲典簿廳,完全把修書給當做一種樂趣看待。
因為《寰宇通志》這種地理志,可以讓他更深入的了解大明疆域、地理、經濟、官制等等,帶來的收益遠超修史。
甚至他的這種表現,放在其他翰林官眼中,就跟瘋了差不多,簡直是破罐破摔了。
這小子是預測到三年考評時間必然不夠用,所以才會這般玩命修書嗎?
但問題是這種狀態能頂幾天,別到最后書沒修完,把人給修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