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色很亮,美國戰機在夜晚照樣出行,躲過幾輪轟隆隆的野馬轟炸機在天空來回掃視,草叢里原本巋然不動的一片灰影,立馬站了起來。
“快……”
徐青小幅度地用力揮手,急促吹哨。
行伍里默然無語,大家已然習慣了飛機的轟鳴,引擎一動就知道是敵人。
見飛機跑了,個個哈著熱氣,腳下生凍加快碎腳步,踩著冰天雪地,兩兩一組抬起擔架,追分趕秒的在羊腸小道上跑起來。
伍千里只醒了一會兒,剛剛詢問了點事,徐青立馬給他裹緊了大衣,讓他先閉眼休息,千里體態還沒有完全恢復,有些虛弱。
“站住,口令!”
這么多人一齊出動,行至高地底部不可能看不見,山邊的木屋防空洞周圍隱蔽處立刻有衛兵發現了他們,緊急哨后便站出來喝聲問話。
他們個個嚴陣以待,高地附近韓國軍隊時不時出沒,也有不少特務混在其中,要不是看到了許多戰士身上穿的是志愿軍服,一個不小心之下,十幾把武器恐怕早就放槍。
徐青馬上開口:“為人民服務!”
為首的警戒隊員又盤問了幾句,徐青把自己等人的單位部分和情況迅速交待清楚。
衛兵核實后點頭:“同志,你們好,請跟我這邊來!”
眾人跟著腳步飛躍過去,防空洞周圍做著大量遮掩,但實際上的團指揮部并不在這里,而是在谷腹的山溝里的一排木屋,貼著洞壁,跟下碣隅里到處的村莊一樣打扮。
“地方簡陋,只能委屈各位同志了!”
“多謝。”徐青點點頭,表示理解。
他知道在這炮火紛飛的下碣隅里周邊,要找出點遮掩的地方實在困難,他馬上讓大家把傷員們送進洞內,配合這里的衛生兵進行交接。
不過一進去,大家也都腳步慢了下來。
這里附近丘陵都在天然洞穴里設置了各部駐扎地,他們一進來就能看到里面有簡單的前線戰地醫院設置——說是醫院,其實就是在泥巴黑土潮濕的洞里找了塊平地,木頭架子,美軍帳篷,亂七八糟的堆成一片,軍綠色皮革上的紅十字很是鮮明。
洞穴稍微干燥的地上鋪上了薄薄的布,周圍有不少從各地方高地撤下來的傷員,就這么的就地坐下躺下,衛生員也極其稀少,忙碌的都分身乏術。
余從戎張大了嘴:“他們咋比我們還要慘……”
“不然為什么這么多天沒支援呢?”雷公嘆了一聲。
“走吧。”
徐青看著不少人凍著冷著,還是有不少痛苦呻吟著的,甚至已經瀕死,他于心不忍,連忙又找上這里的戰地衛生班負責人:
“我們這繳獲了一些美國人的西藥,有鎮痛的,治感染的,見效很快,我讓我們的戰士給你介紹一下……”
“太好了!感謝你們,感謝你們,同志!”這里的衛生員和戰士們聽完后都大喜過望,紛紛向他敬禮,有幾個年輕的女衛生員激動的眼淚都快流下來。
不在戰場的人,根本想象不到藥物的珍貴。
“這邊,這邊!”大家沒有時間客套,徐青趕忙叫來幾個手腳健全的戰士,一起幫忙救治這里的傷員,順便把藥分發下去。
而七連這邊,馬上也尋了個地方安扎下來休整。
平河過來,給千里喂了些好不容易化掉的一點流食,千里從擔架上很快又醒轉過來。
他睜開眼睛,就看到徐青一步步的在組織指揮著七連戰士,風風火火、快厲風行中卻又有條不紊,那張年輕的臉龐上仿佛有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沉靜,千里神色中有些欣慰。
不知看了多久,他微微招手:
“萬里,你過來……”
“你傷還沒好,先躺著。”徐青看到了馬上走過來。
千里搖搖頭:“我沒有傷,能挺過來那就是沒有問題。”
徐青點頭,他知道千里所說,除了臉上背心嵌入了一些細碎彈片,暫時還取不出來,伍千里昏迷至今更多是被炮震成這樣,其他并沒有明顯的外傷。
就在他們低聲交談的時候,剩下的戰士們跟著團指揮部的守軍把下山帶的東西全部運了進來,其中不少還是抬著幾具尸體和遺物進來的。
千里一愣:“他們……”
徐青輕輕開口:“犧牲的人。”
有一個抱著爆破筒沖進敵軍同歸于盡的戰士讓他印象最深刻,跟楊更思一樣,那么無所畏懼。
千里告知了他的身世:
“小楊嗎,他是山東聊城人,炮排的兵,平時只跟雷公有些話聊,為人很實誠……”
徐青點點頭,記下了。這是此前他從未注意過的一個戰士,加入七連也僅比他早一年多,大小也算個新兵,依舊沖的那么的果斷,死的那么的壯烈。
千里問:“其他人……的呢?”
他問的是遺體。
余下陸陸續續再抬運進來的都是些雜物,很明顯,他看在場的戰士人數……七連犧牲的人遠不止這么些。
“沒了——都被美國人的炮炸沒了!”
雷公蹣跚著腳步,過來蹲下向千里匯報。他最早看著千里加入七連,見他醒來十分高興,顧不得剛打了藥的傷口,馬上就過來看望。
他們一起看著地上堆著的遺物,有些是衣物,一塊徽章,一節指骨,甚至只是一捧黑土——那是根本找不到尸骨的戰士。
比如廣福生帶著的兩個班。
比如吳老三。
比如楊春饑。
熟悉和不熟悉的東西很多。他們都是烈士。
“七連一共減員多少?”千里轉頭,盯著徐青的眼睛,眼眶有些紅。
徐青語氣微頓,看著面前坐著躺著的八十多個人,抿了抿嘴,沒立即回答。
他站起來,看了一眼大家:“各班……報一下人數!”
梁有地看眾人沒反應,悶聲回道:
“一班減員六人,三班減員七人。”
“八班沒了。”
“五班還剩一人……”
“都打光了。”
“你們……”
千里掙扎著起來,看著幾個班長低著頭悶聲悶腦的報數,沒一個敢抬頭的,他們的臉上有麻木,也有羞愧。千里有些失神。
許久,他才問:
“我們……贏了嗎?”
“沒輸。”
“我明白了。”
千里微微嘆一聲,又重復:“……你已經做的很好了,大家也都已經做得很好了。”
原本還沒什么,可所有人聽到這句話,馬上就變得有些難受和不甘起來。
“不應該的!!!”
余從戎握著拳不甘心的站起來:“其實入朝以來我們就一直在打勝仗,我們可以做得更好的!可……就他娘的沒有彈藥,要再來幾十個炮彈,或者再來一箱子白磷手雷,咱們一定能比現在強!弟兄們……倒下的人也會比現在少……”
千里扯著蒼白的臉,瞇著眼微笑起來:“呵呵,干革命,保家衛國,什么時候沒見過流血呢?屁股拴腰身上,怎么打都難免會有犧牲的……”
“連長!”劉志毅抱著槍搖頭,也有些不服:“可我們不光是打,我們還要勝利的噯!我來的時候我阿麼他跟我講,要給我介紹旁邊村子的黃花大姑娘,我好想回去看看呢!”
徐青看著這些其實只有二十來歲,最高不過三十幾歲的戰士們,他們很多跟他一樣,沒有成家或是剛剛成家,便離開溫暖的家鄉,來到了這寒冷徹骨的朝鮮戰場。
有的人已經永眠在這,無聲無息,而家人還不知道。而余下的人,也不知自己的命運究竟會如何……
他看千里默默無語,又望著黑黢黢的洞頂,輕聲的開口:
“放心吧!我們……一定能回去的。”
雷公微嘆一聲,輕拍著千里后背把他扶下,梁有地低下了頭,劉志毅訥訥不語,平河目光放空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宋衛國和余從戎也沒往日的那么的興奮,一時間,大家陷入了某種沉思……
洞窟悄無人聲。
只剩下衛生員和傷員低聲哀嚎的輕輕回蕩。
徐青沒有再說些什么,大家一起在戰場上已經經歷了無數的死傷苦痛,其實什么道理不懂?
這些人都是見了太多血的老兵,他知道……到了該戰斗的時候,這些苦痛和憋屈,一定會在這些沉默的人兒身上爆發出無盡力量!
“我出去走走。”
搖了搖頭,徐青把周邊事宜處置妥當,隨后說了一聲出來透氣。
此時正值午夜,洞窟外面氣溫已經到了無降可降的地步,徐青連日來嘴巴冒火干澀,他隨口往地上吐了一點唾沫,頓時多了一坨冰溜子——他搖搖頭,真就是一口唾沫一口釘了。
他沒有走出去,站在洞窟內側旁邊聽風觀夜象,吃了幾口凍成冰碴子的硬罐頭,剛放下,看著山谷里稀少的戰士們忽然又忙忙碌碌起來,而周邊東山兩帶地區的天空中也馬上響起了啪啪啪的零星槍子聲。
這時凌晨才剛過去,夜晚又猛地喧鬧起來。
徐青知道,這來之不易的寧靜恐怕很快就會被打破。
果然。
不消一時半會,有哨兵就快速的奔跑過來,扯著嗓子在喊:
“第七穿插連!第七穿插連!”
徐青忙回:“到!”
聲音傳來,洞穴里的戰士們都聽到了,他們紛紛摸黑就要起來。
“——有緊急命令,你們連長是哪個!”
“我!”
“我!”
伍千里和徐青都異口同聲答道。
千里在洞內躺著,看了看自己虛弱的身體,又看了看他,笑了:“你去吧。”
“好。”徐青拿起步槍背在身上,隨后放下罐頭哈了口氣,吐出長長的白霧。
他是故意出聲的。
他能感受到身后那道注視自己離去的目光,繾倦的柔和里,有尊重,有信任,更有一股散不去的欣慰。
而徐青自己心里有一個聲音,也在悄悄響起:
哥,以后……由我來保護你。
路過山谷,很快經過崗哨檢查,他便到了指揮部的木屋門口,屋子周圍有嚴密的草紙稻草樹葉扎的嚴嚴實實,屋頂也用白布包裹著,在黑夜之下不露出一丁點燈光。
他開門剛進去,里面是幾個披著軍大衣的首長站在指揮桌前,其中一個人他認識,正是一七二團團長王詳。
他正要打報告,卻發現有人在接電話,連忙收聲。
“是……我團已接到攻防指令,就是不知后勤什么時候能到……”
“好……我們一定……”
話音落下,推門聲引起注意,屋內人員看到有人進來,一道道目光頓時照射在他身上。
“伍萬里?”
“是。”
徐青踏步立正,敬了個禮。
“說曹操曹操到,快,過來!有你的電話——”
一位微胖的首長同志立改緩慢的步履,直接掐滅了手中的煙,奔了過來,拉著他到了電臺報話機旁。
周圍正在值夜的通訊戰士們,都面露好奇和緊張的看著他,低聲議論紛紛,他耳力驚人,甚至能聽到一聲聲的關于七連和他名字的零星字眼。
他心里倒是有些奇怪,但也沒多說,十分順從的被拉到旁邊,接過一位戰士遞過來的話筒,他一拿起,周圍的議論聲瞬時都靜下來了。
徐青磨了磨干澀的嗓子,朗聲開口:
“首長,你好!我是第七穿插連伍萬里……”
電話筒那端通訊并不是很通暢,時斷時續,旁邊的通訊干部拉著電話線往上舉,慢慢的,里面露出了一個沉穩的中年人聲音:
“我是宋時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