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了十余日的風雪,倏然就停了。
原本密布的彤云于須臾間便散去,讓低沉壓抑的蒼穹驟然變得晴朗,在入夜時分,竟有璀璨的星光輝耀著殘月掛在夜幕上。
若不是寒風呼嘯依舊,差點讓人以為置身于人間四月天的唯美。
蕭關道漢軍營地里,不少火堆已經熄滅,士卒們的鼾聲連綿起伏,偶爾還會從遠處傳來幾聲的狼嚎。
靠近牙旗的一個火堆,還在熊熊燃燒著,照耀著兩張略顯憔悴的臉龐。
鄭璞毫無形象的席地而坐,背依著牙旗臺欄,伸直著兩腿,懷抱著個馬奶酒囊,正昂頭直勾勾的盯著殘月,不知在想著什么。
而姜維則端莊得多了。
雖是不合禮節的盤膝而坐,但腰身挺直,目不斜視。
但眉目緊緊的蹙著,手中的酒囊亦不停的往嘴里湊去,讓臉龐上依稀流轉的幾縷惆悵更加明顯。
昨夜,叛逃了十余士卒,皆是他的麾下.........
這是頗令人意外之事。
他領軍以來,曾兩度孤軍奔襲,麾下士卒皆愿生死相隨。
哪料到,如今竟有士卒叛逃之事來?
但待細細查詢了,卻又發現彼等叛逃似是也不足為奇。
這十余士卒,皆是姜維從化外白馬種羌部落中新募的羌人,算是部落首領或貴人貪圖珠璣等稀罕物品,半攆半遣成為大漢士卒的。
對征戰沙場、斬將奪旗等功業并不熱衷。
而來至此地后,姜維本著臨陣練兵的想法,將這些新募之卒混編入老卒行伍中,輪番守御第一線。在逆魏不計死傷的進攻下,死傷了許多。
原本,這樣的做法乃軍中慣例,并沒有什么不妥。
畢竟戰場之上,誰都不會提前準備好,誰都要歷經生死洗禮,才能浴血蛻變成為老卒。
但后來,漢軍退入內圍后,情況卻是變了。
鄭璞與姜維二人皆覺得,這些新卒已經習慣戰場了、完成蛻變了,便將他們放在車陣后方,改為讓劉林的五百重步卒卻敵。
也讓他們心中閃過一絲不滿:明明有精銳甲士可卻敵,為何最初不派遣迎戰,而是讓他們這些新卒消耗性命呢?
這樣的不滿,有的人想想就放下了。
有些人卻銘記在心里,久久不能釋懷。
隨著時間的流逝,心中的戾氣也越來越多。
當諸葛丞相的援軍一直沒有出現時,當意外發現軍械輜重即將消耗殆盡時,這些戾氣便爆發了。本就對大漢鮮有歸屬感的個別人,不由自主的想到人生尚有另一種可能:投魏!
他們不想死。
久積怨恨而變得偏激的他們,不想死在大漢旌旗下。
因而,便有了他們趁著夜里值守的間隙,叛逃入魏的事情發生。
鄭璞與姜維察覺了緣由后,有些啼笑皆非。
任誰都沒有想到,這些歷經了三個月生死考驗的羌人,竟會覺得漢軍無法再繼續守御而畏死叛逃!
明明,逆魏的攻勢已然疲軟了!
距離諸葛丞相主力來援的時間也越來越近了!
臨門一腳,卻抽身離去。
鄭姜二人不知道,是該感慨他們太愚蠢,還是哀嘆己軍時運委實不濟。
這些叛卒,把軍械即將消耗殆盡的消息供與逆魏了!
姜維的膝頭上,攤著一片不大的布帛,乃是逆魏在上午時遣人送來的,里面有一部分內容就準確的聲稱漢軍的箭矢尚有多少。
另一部分內容,自然是舊事重提的勸說他們二人投降。
字句中的語氣可比上次硬氣多了。
書信的末端,還添了一句話,曰:“翌日,辰時末,敢請鄭子瑾出營一晤。”
署名乃是夏侯霸。
或許,是因為鄭璞之妻張妍,乃是夏侯霸甥女的緣由吧。
“子瑾,明日你要應邀否?”
沉默了許久,姜維灌完了手中的酒囊,出聲問道。
“嗯........”
猶如大夢方覺般,鄭璞的聲音有些飄渺,“且去見見吧。其不外乎想說教與我,如‘拱手來降,不失列侯之位,亦讓士卒免遭滅頂之災’等等,呵呵不過,有詐卻是不會,無需擔憂。”
“那倒是。”
姜維輕輕頷首,沒有覺得好笑,而是又陷入了沉默。
“唉”
因而,鄭璞收起了臉上的故作輕松,深深嘆息,“伯約,若是逆魏傾力來攻,我軍尚能堅持多久?”
問及戰事,姜維沒有再沉默。
“若逆魏傾力來攻,我軍箭弩矢等物僅能足三日消耗。屆時,雙方冒白刃,我軍有車陣依托,以及子瑾麾下重步卒奮勇,應能守十日或半月之期吧。”
才半月啊
鄭璞聽罷,有些悵然。
不過,他也知道姜維的估算為何如此悲觀。
風雪停了,逆魏進攻沒有了障礙。
而且軍中有了一次叛逃之事,誰都不敢保證其他士卒在絕望之下會有樣學樣。
亦不能怪士卒們貪生。
不管怎么說,敵我太過于懸殊。
他們都以寡敵眾堅守三月之久了,連軍械都耗盡了都沒有看到援軍,絕望之下迸發求活的本能,亦無可厚非。
又是一陣寂靜。
“唉.......”
鄭璞又是一聲嘆息,昂頭看去了漫天星辰。
覺得有了星辰點綴的蒼穹變得好高,讓人變得迷茫;也覺得今夜自己的嘆息變得好多,“我原先期望丞相能晚些來,現今,反而期望丞相能早日來援了,呵”
聞言,姜維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
卻又什么都沒有說便合上了。
瞬即,微微垂下了頭,隨手拿起跟木棍撥弄著火堆。
他知道,僅僅十天半月的時間,讓丞相分別擊破曹真部與外面困圍的逆魏大軍,機會委實太渺茫了。
他也相信以鄭璞之智,也會猜測到這點。
所以,他心有些愧疚。
若不是臨陣練兵,或許就沒有叛卒,亦不會被逆魏洞悉虛實之事。
這時,恰好燃燒的柴火迸裂“啪啦”的一聲,讓幾點火花漫舞在兩人之間。
也在瞬息之間,讓鄭璞將目光轉了回來,“夜了,我等還是早些歇下吧,明日還需督戰御敵呢。”
但話方落下,便倏然發現姜維的臉龐在光影斑駁之下,變得忽明忽暗,看不清了原來的模樣。
撲朔,而又迷離。
而他也慢慢抬起頭,看著鄭璞的眼睛,輕聲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屆時丞相援軍未至,我愿意督軍死戰,子瑾可否帶扈攀山而走?”
“呃?”
鄭璞的神情,頓時一愕。
看得出來,他是真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愣愣的盯著姜維好一會兒,才展顏一笑,揮了揮手戲謔,“伯約何出此言?殺身報國之忠烈,我豈能讓伯約專美于前乎!”
但姜維沒有笑。
似是,他今夜就沒有笑過。
也沒有言語,眼眸反照著火堆的亮光,直勾勾的盯著鄭璞。
半晌,眉目間慢慢堆起了愧疚,“子瑾,叛卒終究出自是我麾下;此番若是戰敗,非你之責。若你也戰死于此,恐我九泉之下,亦難瞑目矣!再者,正值朝廷北伐用人之際,子瑾之才于我大漢乃翹楚也!安能不為國惜身?還請子瑾不做一時榮辱之念,留此身為大漢裨益、為丞相分憂。”
鄭璞默然。
他很想慨然回絕。
但不知道為什么,胸中的激蕩擠到了喉嚨里,卻神奇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讓他心頭泛起百般思緒,只能以沉默以對。
畢竟他親眼所見,大漢是如何從夷陵之戰后一步步走到今日,見過丞相諸葛亮的須發慢慢被霜花染白,法令紋日益深刻。
他知道,大漢的積弱式微,不僅是因為地小民寡的財力與物力。
他也知道,在塵封的記憶里,許多如今熟悉的人在這幾年都要迎來入土為安了。
本來,他并不畏死。
但在須臾之間,他倏然發現,他與姜維都死在這里很有負罪感。
至少他就不曾想過,如此會給大漢未來導致什么樣的變故。
所以,他陡然覺得很難回答。
因為,他更沒有想過,自己要舍己為人。
但有時候,卻發現自己根本沒選擇。
“嗯。”
沉默了好久,他做了微不可聞的鼻音。
旋即,便聲音悠悠而嘆,“誠然,如伯約所言,我死在此處毫無意義。但伯約死于此地,于國又有何裨益?且伯約之才遜于我乎?彼逆魏謂我為‘疤璞者,魏之大患也’,絕無容我逃脫之說。以我的身手,攀過山巒已是幸慶,但若想避過逆魏匈奴游騎的搜尋,微乎其微也。”
敘到此處,鄭璞語氣微頓。
盯著姜維的眼睛,“我乃此別營主將,當誓守旌旗不墮。屆時,伯約你去攀山吧。以你的勇力,殺一匈奴胡虜奪馬,易如反掌。”
亦讓姜維愕然。
他連忙出聲回拒,“子瑾,我........”
但鄭璞此時亦然起身,背身歸去,結束了此番談話,“夜了,明天還要督戰。”
翌日,辰時末。
夏侯霸孤身一人,緩緩步至陣外一箭之地處。
而鄭璞亦在扈從乞牙厝的護衛下赴約,兩人隔著四五丈的距離敘話。
令人詫異的是,夏侯霸在細細打量一番鄭璞容貌后,便一直問著夏侯氏及其子女的日常瑣碎,絲毫沒有勸降之意。
是故,待到分別時,鄭璞便忍不住問了句,“君邀我與會,乃是敘話私事乎?”
“汝不會降的。”
不料,夏侯霸得問后,反而露齒一笑,“雖費將軍與魏將軍遣我來說項,但我知曉,汝非屈志之徒。是故,與其做無用之功,尚不如趁機問些私事。”
言罷斂容,拱手一禮作別,“汝死,我必斂而葬之,勿憂也。”
這是效仿定軍山之戰后,夏侯氏求葬夏侯淵尸首的故事?
呵,此人頗有趣。
鄭璞亦笑了。
沖著他的背影拱手做了一禮,便歸入車陣內。
半刻鐘后,慘烈的攻防戰再度開啟。
費曜與魏平在出兵時,殺馬聚眾而誓:攻十日,不破車陣,司馬以下至都伯,皆斬之!攻半月,不斬將奪旗,偏將軍以下至校尉,盡斬之!
若是如期破營,雒陽朝廷的嘉獎盡分與將士,他們諸將軍分文不取。
戰死者比存活者,所得倍之。
是故,兵力還剩下近五萬的魏國,此番攻擊更加決死。
且是費曜部攻白晝,魏平攻夜間,讓漢軍無有喘息時間。
這讓漢軍無有趁著魏軍罷兵歸營時,打掃戰場收集箭弩矢、刀矛以及盾櫓等軍械的機會。
因而,攻防僅僅兩日,漢軍的弩箭矢耗盡了。
不得已白刃而戰。
白刃以戰僅三日,漢軍便戰損了五百余人。
戰損太多,敵攻勢不絕,全軍士氣皆低迷,亦再度出現叛逃之兵。
然而,這些叛卒結局很慘。
他們剛扔下刀矛沖出車陣,尚未來得及聲稱自身愿降時,便被魏軍給一刀梟首或一矛捅入了胸膛。
不是魏軍不納降,而是那些魏軍早就殺紅了眼。
沒有來得及遏制本能。
自此,漢軍再無投降者。
再一日后,大雪如鵝毛而至,目力可見不足十丈。
魏軍攻而不舍,然受限于積雪難行,破漢軍車陣遙遙無望。
又因天氣苦寒以至士卒怨氣大增,費曜與魏平無奈,只得罷戰,以待天晴。
然而,僅兩日后,他們就為這個決定后悔了。
那是雪勢雖轉小,將欲停止,但漢軍的援軍竟也趕到了!
并非是諸葛丞相所督領的主力。
而是督領玄武軍、一直鎮守在隴西郡狄道的張嶷。
卻說,諸葛丞相督領主力前去威逼逆魏高平城的糧道后,隴右的主事人便由官職最高的右將軍吳班暫代。堅守阿陽城池的他,這些時日屢屢想出兵救援鄭璞與姜維,但因為兵力太少,一直被匈奴左賢王劉豹的騎兵所堵。
是故,他便傳令去隴西郡,讓張嶷部火速領軍前來。
反正原先鎮守河西的魏平、金城郡的郭淮都領軍出隴右了,逆魏也沒有更多的兵力出四望峽進攻隴西郡。
僅需王平一人便可守御無憂。
而且,張嶷原本就是隸屬鄭璞麾下,其本部玄武軍更是鄭璞親自創建的。
聽鄭璞危在旦夕,他絕不會耽誤片刻。哪怕是他的本部才區區三千士卒,而逆魏困守鄭璞與姜維的兵力多達數萬。
唯一需要擔憂的,便是如何沖破匈奴騎兵的圍堵。
但顯然,這點對張嶷而言,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