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0年8月5日,南長山島。
原大明云南副使楊畏知有些虛弱的扶著腰站了起來,看了看碼頭喧鬧的場景。
無數身著黑色軍服的齊國士兵正在從船上魚貫而下,然后排成一列列整齊的軍陣,隨后在軍官的帶領下,朝遠處的一座城中走去。整個隊伍嚴整而又肅然。士卒肩上扛著火槍,昂首闊步,每個人似乎均未受到任何行船的影響,保持著高昂的士氣和充沛的精力。
嗯,此乃強軍呀!
楊畏知暗暗點著頭,隨后行至碼頭一處公事房中,等待駐島上的大明官員前來迎接。他此行,跨越數千里海路,從廣西乘船一路輾轉來到登萊,是代表原大西軍首領孫可望,前來覲見永初帝,并表示歸附,尊大明正朔,請求朝廷封賞。
大西軍在張獻忠死后,麾下諸將共推孫可望為主,保持了軍心如一,隊伍不散的局面。
四年前,大西軍在川南和重慶一帶與吳三桂拉鋸一年后,突然南下,克綦江,進入黔北。隨后,取遵義,渡烏江,占貴陽、永寧,黔西南諸府縣均望風而降。
與四處飄蕩的大順軍不同,大西軍在孫可望、李定國等人統領下,以貴州為基礎,休整部伍,穩扎穩打,準備積極發展自己的勢力。不過,貴州地瘠民窮,發展并不順利。
恰巧,云南阿迷州(今云南紅河州所轄開遠市)土司沙定洲發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叛亂,攻克昆明,逐走了明朝黔國公沐天波,稱霸一方。而沐天波手下將領龍在田在張獻忠谷城詐降時,與孫可望有舊,聽聞大西軍屯兵貴州,便派人前來求救。
孫可望聞訊后,大喜過望,云南可比貴州富庶多了。遂驅大軍進入昆明,并迅速擊敗沙定洲,除普洱、東川外,云南十八府悉數納入大西軍轄下。
而在兩年前,大順軍在李自成戰死長沙后,部隊分崩離析,李過、高一功、袁宗第等人率大部順軍,往奔貴州、云南,來投大西軍。由此,兩軍合流,聚眾兵馬近二十余萬,聲勢浩大,諸軍仍以孫可望為主,開始攻略四川、湖南、廣西等地。
當初入住云南時,孫可望、李定國等人為了盡快平復云南局勢,曾與沐天波、大明云南副使楊畏知等大明官員有約,不用大西年號,不妄殺人,不焚廬舍、淫婦人,并與沐天波等共同管理云南。
另外,張獻忠死前,也曾遺言告知孫可望,“我死,爾即歸明,不可為不義。”同時,大西軍攻略貴州、云南、廣西、湖南、四川,也必須打出一個足夠有號召力的旗幟。無論是大西軍,還是大順軍,曾經多以流動作戰,屠滅士紳,搶掠嗜殺百姓,而有些“惡名昭昭”。因而,在攻伐經略地方時,農民軍便打出了大明旗號,以減少不必要的掣肘和阻礙。
另一方面,孫可望雖然被西軍和順軍共推為第一當家人,但卻不能和當年張獻忠的絕對權威想比,他的地位,基本上是和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李過等人同等的。為了名正言順的高出李定國等人一頭,孫可望便接受了昆明諸生金維新(原名金公趾)的建議,舉大明旗號,尊永初天子為正朔。想通過大明永初朝廷的冊封,讓自己可以高出他人一頭。
因此,孫可望便派楊畏知為正使,龔彝為副使,攜帶他本人書信一封,另備黃金一百兩,琥珀八塊,白銀五千兩,從廣西欽州乘船出海,前往登萊覲見永初帝,要求“聯合恢剿”,并予以自己秦王封號。
在當年洪武皇帝定鼎天下時,冊封了他的二十四個兒子和一個孫子為王,分封各地,其中老朱家的老二朱慡被封為秦王,被稱為“天下第一藩”。不過,在崇禎十六年(1643年),李自成攻破西安,俘獲了第十三代秦王朱存樞,使得建藩西安二百七十三年的秦王藩國滅亡。
孫可望貪秦王為眾藩之中的第一王,因此特意請封為秦王,就是要壓李定國、劉文秀等人一頭(艾能奇征東川府時陣亡,李過病歿),成為云貴湖(湖南)廣(廣西)地方勢力真正意義上的話事人。
何騰蛟、金聲恒、姜瓖、李成棟相繼敗亡,永初朝廷不倫是兵力、財政都遇到了危機,聲望也跌到了谷地,再加上,孤懸山東半島,還遭到清軍的大舉圍攻。這個時候,孫可望主動結好,那絕對是雪中送炭。
目下,所有抗清勢力中,孫可望所領的大西軍和大順軍合營兵馬實力最強,轄下云南為當前國內經濟最繁榮穩定的地區,正足以充當抗清大基地。因而,孫可望便毫無心理障礙地向永初朝廷請封秦王,其信心也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的。
孫可望派出的使者楊畏知和龔彝等人,從欽州港出發后,于廣州停靠修整時,正好遇到一支規模巨大的艦隊齊國水師。當聽到對方也是趕往登萊時,楊畏知等人立即表明自己身份,并要求隨同一起前往。
聞知是農民軍派出的使者,一眾齊國軍官頓時喜出望外。數年前,齊國就想和對方取得聯系,對其進行一定程度上的支援和扶持,聯合抗清。但奈何對方一直活動在川陜鄂湘地區,后來又打到云貴地區,以至于齊國根本無法派人深入內陸,與他們進行接觸。
如今,聽到對方竟然已取得廣西大半地盤,還獲得欽州這處出海口,怎能不讓齊國人精神一振。不輪是戰斗力,還是戰斗意志,農民軍要遠遠高出各地反清勢力,更不要說在個人節操上,最起碼在后期他們沒有出現大規模的降清事件(除了孫可望與李定國爭權失敗后,降了滿清)。
在路途上,羅汝成特地邀請楊畏知等人乘坐他所在的旗艦“漢平”號,并與其商談后期雙方合作事宜。
楊畏知在云南時,也曾聽聞這個海外的齊藩小國,竟然是一意扶保大明永初朝廷,在登萊、山東數次協助朝廷大軍擊退建奴的圍剿,使得登萊永初朝廷在環伺強敵的情形下,一直屹立不倒,極大的振奮了國內各地抗清勢力的軍心和民心。
對于齊國拋來的橄欖枝,楊畏知雖然心中存疑,覺得對方必有所圖,但嘴上卻也沒有拒絕他們的好意,只是說待覲見永初天子后,返回昆明,會將他們的意向稟告給孫可望。
可能是對岸大陸上的蓬萊城戰事尚未了結,云南來的一行使者在碼頭等待良久,也未見到永初朝廷派駐長山島上的官員前來迎接,讓楊畏知等人尷尬不已。末了,齊國水師副都督羅汝成邀其一塊進入城中,安排上好館舍,囑咐隨侍人員務必予以好生接待。
當碼頭出現的戰船越來越多,并陸續有灰衣賊軍(鄉兵)在炮火掩護下,登陸碼頭,進駐附近堡壘時。清軍主帥尼堪便知道己方沒有可能再有機會攻下蓬萊城了。隨即不做絲毫耽擱,在黃縣(今山東龍口市)留下部分兵馬駐守后,領大軍暫時后退至掖縣,并派快馬飛報北京,等待多爾袞的進一步指令。
隨著清軍撤圍蓬萊,歷時三個月的登萊戰事,遂告一段落,雙方暫時以西大河(今山東龍口附近的黃水河)形成對峙。而永初朝廷則被清軍壓縮至蓬萊、福山、寧海州、文登沿海一隅。同時永安侯李本深部明軍也被清軍隔斷于沂州、莒州、膠州一側,隔絕了與永初朝廷陸路上的聯系,永初朝廷所面臨的局勢,驟然變得異常險惡。
8月26日,蓬萊城,臨時行宮。
對于孫可望等農民軍攜云貴湖廣等地歸附大明朝廷,以及孫可望請封秦王事宜,永初朝廷上下已經爭論了二十余天,仍未做出任何決定,讓在旁聽會的齊國軍政人員頗為無語。
尼瑪的,登萊地盤都快被清軍打沒了,兵力幾乎損失殆盡,物資人員也丟了七七八八。這個時候,突然有人將整個云貴兩省、大半個廣西、湖南和川南數個府縣,二十余萬兵馬,全部投附永初朝廷。這哪是天上掉餡餅,簡直就是老天扔了一塊巨大的金元寶給你們!
這還有什么可討論的,對于孫可望的要求,全部照準就是。不就是封他一個秦王,開府建牙,諸事自決嘛。只要人家愿意幫著你永初朝廷打滿清,這都不是事呀!
然而,首輔黃道周、兵部尚書吳貞毓等人則繼續用“流寇”的眼光來敵視農民軍,言,官賊不兩立,至于封孫可望為秦王,更是想都別想,不予討論。
而楊畏知,以大明舊臣、孫可望使者的雙重身份向朝廷剖析其間利害,言,“孫可望兵強馬壯,正可為朝廷所用。怎能以流賊視之?若朝廷能不吝惜一封號而收拾人心,則復明大業指日可待。更何況,以賊待之,豈不是為朝廷又樹一強敵?”
楊畏知還建議,若朝廷無法封孫可望一字王,倒也無妨封為二字王,封李定國、劉文秀、袁宗第等人為公侯。
為此,他還向永初帝和盤托出孫可望的心思,說孫可望請封為秦王,本意無非是想獲得的爵位在李定國、劉文秀等人之上,以便好駕馭諸雄,使所有人受其節制。
內閣廷臣錢秉鐙卻受楊畏知話語的啟發,居然提議,可以接受孫可望等人的歸附,但不妨利用封爵的機會,上演一出永初版的“二桃殺三英”,即封孫可望、李定國、劉文秀同為二字王,袁宗第、高一功等人為公爵,然后派人去云南宣封之際,從中挑撥,以造成“諸雄離心于可望,彼此爭權”的局面,讓他們自行殘殺。
羅汝成、賀云峰、李發德等齊國軍政人員聽到上述永初朝廷大臣們討論出的“陰謀詭計”后,不由面面相覷,隨即,齊聲大罵永初群臣皆小人,竟然要做出這等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都這個時候了,不想著去聯合所有能抵抗清軍的各方勢力,反而以仇視的眼光,對待孫可望等農民軍。
兄弟鬩于墻,但更重要的是要外御其侮,一致對外,共抗韃虜呀!
可永初朝堂上的這些臣子,這特么的都干的什么事?
作為目前齊國駐大明最高軍政主官,羅汝成當即帶著賀云峰等人,面見永初帝。
“陛下準備要作建奴階下之囚嗎?”
“放肆!”內閣首輔黃道周厲聲呵斥道:“番邦之臣,豈敢對陛下無禮至此!”
“陛下,黃大人!”羅汝成朝兩人拱拱手,沉聲說道:“如今建奴勢大,我等本應聯合天下任何有志于抵抗韃虜之勢力,敢問大明朝廷何故如此敵視云貴原西軍和順軍殘部?你們是準備將其推到建奴那邊,方可在此安心等死嗎?”
“……大膽!”黃道周指著羅汝成,須發皆張,“你……無禮之極!還不速速退出去!”
“黃大人是讓俺退出這座行宮,還是讓俺們齊國軍隊退出登萊,返回漢洲本土?”羅汝成反身問道。
“你……”黃道周又氣又急,但理智之下,倒也未說出要逐退齊國軍隊的話。
“羅將軍,你有話但講無妨。”永初帝暗暗地吐出一口濁氣,沉聲說道。
“孫可望等西軍和順軍余部,如今已占據云貴湖廣等大片地盤,擁眾二十余萬,應該是目前所有抗清勢力當中,實力最為雄厚的一家。此時,登萊遭遇建奴大舉圍攻,損失慘重。正當此時,陛下應該放下一切成見,聯合所有抗清勢力,共擊韃虜。孫可望舉數省歸附,尊大明為正朔,陛下應該予以接納,并照準冊封其為秦王,引以為援。”
永初帝苦笑一聲,看了看黃道周,見他似乎又要發作,連忙開口說道:“羅將軍,孫可望等西軍余孽據有云貴湖廣數省之地,擁兵二十余萬,此等實力,未必持有忠心扶保我大明。他們不過是想借著我大明的旗號,行割據之實。若是,他日恢復河山,重振大明,孫可望之流豈不成為朝廷之尾大之勢?”
“陛下,以后事當在以后論。”羅汝成鄭重地說道:“目前局勢來看,陛下若無強援,以分建奴之兵,登萊則隨時面臨生死危亡之際。若是陛下遭遇不測,朝廷敗亡,還需擔心以后尾大尾小之事嗎?我家王上曾言,共抗韃虜,乃當今天下有識之士最為緊要事務,其他蓋莫勿論。若建奴各個擊破各地反抗勢力,席卷神州,則天下亡矣,華夏亡矣!”
“屆時,所有漢人,皆為韃虜之奴仆,何論將來尾大之事?陛下,黃大人,為華夏傳承,漢人命運計,孫可望歸附請封之事,務必慎重,三思而后行!”
“……聯賊擊奴?”永初帝心頭一震,不由看向內閣首輔黃道周。
“聯賊……擊奴。”黃道周喃喃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