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1年6月26日,福州。
大清靖海王鄭芝龍最近有些煩,自1月降清以來,似乎沒有一件事能讓他感到順心如意。
為了“統一人心”,震懾福建文武官員,他悍然下令,一口氣連續斬殺了不愿降清的左都御史、福建巡撫張肯堂、閩浙分巡道丁時啟、寧德總兵溫永彪、福州鎮副總兵嚴明飛等三十多名中高階官員將領,同時對欲離港別走的泉州水師參將戚學群以下數千余官兵盡數屠戮。一時間,讓整個福建文武官員噤若寒蟬,遂附文書于鄭芝龍,一起歸降清廷。
23月間,鄭芝龍雖然接收了廣東的潮州府、廣州府、惠州府、韶州府、南雄府等五個府,但富庶的潮州、惠州、廣州,要么被清軍原任總兵搶掠一空,要么被尚可喜、耿繼茂等屠成一片白地,留給鄭軍的地方,無不滿目瘡痍,民不聊生,尚需福建亟待支援。
而廣東西部地區的肇慶府、高州府(今廣東茂名)、雷州府、廉州府卻仍舊在明軍手里。攻略廣東的清軍主力尚可喜、耿繼茂部顯然不愿白白為鄭芝龍做嫁衣裳,替他奪取上述地區,一直徘回在肇慶附近,面對兵力薄弱的李元部明軍,始終頓兵不前,反而縱兵荼毒地方,搞得民怨沸騰。
派出兩路水師艦隊,想襲取齊國所據琉球幾個島嶼和登來附近的長山島,試圖一舉端掉對方在大明沿海地區的海上基地,卻被兩地密集而兇勐的岸防火炮逐退,無功而返,讓鄭芝龍郁悶不已。
5月上旬,齊國艦隊又突然提前返回大明海域,一支由三十余艘大型戰船組成的艦隊,從瓊州府北上,攻擊了位于廣州附近的鄭軍水師,擊毀大小船只六十余艘,被俘船只五十余艘,剩下的則四散奔逃,損失官兵四千余。
5月27日,齊國水師艦隊沿閩粵海岸殺至泉州,襲擊了泉州水師艦隊,擊毀大小船只五十余艘,斃傷官兵兩千余。若不是距離泉州港較近,部分船只及時躲入港口中,恐怕遭到的損失會更大。
隨后,齊國艦隊一路北上,繼續掃蕩沿海鄭軍往來運輸和貿易船只,估計他們最后的目的地肯定是登來。也不知道游曳在那里的水師船只,能否逃過齊國強大艦隊的圍殺。
到了此時,鄭芝龍才真正的見識到齊國水師的厲害之處。那端的是船堅炮利,而且全都是大型炮艦,其威力與鄭軍水師旗下以眾多中小型海蒼船、鳥船為主的戰船不可同日而語。
想不到,漢洲那幫人,經過十幾年的發展,實力竟然增長到如此地步。并且還敢從萬里迢迢的漢洲本土,集結數十艘大型炮艦,前來大明海域,直面挑戰我鄭家的海上霸權。
十幾天前,駐守于呂宋的鄭彩派船至福州告急,聲言呂宋屬地遭到齊國以及其一眾附庸的攻擊,江州(今菲律賓八打雁市)已被敵所克,敵眾數千人登陸,往分州(今菲律賓卡蘭巴市)攻來。同時,齊軍數艘大型炮艦闖入龍州(今菲律賓馬尼拉)港口,炮擊碼頭,擊沉擊傷駐呂宋水師艦隊十余艘大小船只,儼然準備封鎖鄭氏呂宋屬地。
由此,鄭芝龍不由暗暗心驚,齊國竟然可以同時開辟兩個戰場,而且作戰異常果決,不僅要殲滅和削弱自家水師主力,掌握大明沿海的制海權,還要一舉端掉自己經營數年的呂宋屬地。
看來,那齊國已然成勢,在南洋可以兩次將荷蘭人逼和,在登來,可以將數次來襲的清軍逐退,在遼東,在南京,敢強攻清軍駐守的堅城大埠,還能一擊而克,最后還能全身而退。這份戰力,鄭芝龍自認為福建鎮是無法輕易做到的。
更讓人頭疼的是,蟄伏數年的荷蘭東印度公司,突然在日本和大明海域開始活躍起來,不僅頻頻襲擊鄭氏往來日本的商船,更是逐步恢復其在日本市場的銷售份額,大肆售賣一些不知從何處搜羅而來的海量商品。
對此,鄭芝龍是又驚又怒,日本市場自數年前便幾乎成為鄭氏的獨家壟斷市場,每年給福建鎮帶來數百萬兩白銀的利潤,被鄭芝龍視為錢袋子。若是荷蘭人再次強勢介入,勢必會影響福建鎮的主要財政來源。
而且,更為可怕的是,這荷蘭人說不定已經與齊國勾結起來,聯合對付鄭氏。那么,如此一來,鄭氏就會面臨更為嚴峻的海上威脅。
“王爺,出事了!”
鄭芝龍正在為福建鎮所面臨的種種困境而愁眉不展時,福州總兵楊耿急匆匆地來見鄭芝龍,神色顯得異常慌亂。
“何事驚慌?”鄭芝龍心里一緊,面色沉了下去。
“世子……”楊耿有些遲疑地說道:“世子……隨著部隊沒去廣州。……他殺了延平總兵紀世良,奪取軍中指揮權,并督兵將南澳島(今廣東汕頭南澳縣)占了,并聲言脫離福建鎮,誓言反清,同時還向登來永初朝廷宣示效忠。”
“……”鄭芝龍聞言,先是愕然,隨即臉色變得鐵青,伸手將將桌桉上的茶杯狠狠地砸向地面,“逆子,何敢?”
為了早日拿下整個廣東,鄭芝龍在一周前,命延平總兵紀世良領兵一萬余,乘大小船只兩百余艘,準備進入廣州,準備憑借自己的力量,往東攻取肇慶、高州、雷州等地。此前因為降清一事,跟他關系鬧得很僵的長子鄭森,突然提出要隨軍前往,歷經一番戰陣。
對此,鄭芝龍欣然接受,若是長子能隨大軍征伐明軍,待占據整個廣東后,聯結福建,那么他或許就能明白,在如今大勢之下,福建鎮所作出的選擇是多么正確,據福建之險要,擁廣東之富庶,占海上之便利,足可保鄭氏數百年富貴。
然而,未曾想到,這個逆子竟然一心想要扶保大明,還生出了兵變的想法。讀了十幾年的書,當真是把腦子讀傻了!就憑登來永初小朝廷那點地盤和兵馬,如何能繼續抵抗大清的進攻。雖然占據云貴廣西的流賊打出了扶保大明的旗號,但他們不過是借此收攬民心之舉,滅亡也是遲早的事情。
這個世上,哪有什么春秋大義,哪有什么忠義報國,一世所求的,不過是家族昌盛,個人富貴。再者說了,這個逆子的授業恩師,錢謙益不也照樣剃發易服,降了大清。
“紀世良所部一萬余人,都跟著那……逆子叛了?”鄭芝龍深吸一口氣,強自壓下心頭的怒火。
“有四千余官兵在副將施福(施瑯的族叔)的帶領下,跑了回來,如今正在泉州休整,等待王爺的進一步指示。”
“火器營?”
“施福回報,世子就是以陳暉所領火器營為主,先是于夜間襲殺主將紀世良,隨后迅速控制全軍。”
“陳暉……”鄭芝龍恨恨地說道:“命人去將陳暉等叛將的家屬盡數擒拿,押入大牢,等候處置。”
6月29日,南澳島。
“世子,此地距離大陸太近,而且島上貧瘠,也隨時會遭到……靖海王大軍的攻擊,不宜多作停留。我們必須另尋他處,找一個能容身之地。”陳暉向鄭森拱手說道。
“我們去登來,你意如何?”鄭森問道。
“登來?”陳暉猶豫了一下,搖頭說道:“登來恐怕不妥。我部軍伍皆為閩粵兩地之人,若是去了北方,恐怕難以適應那里的氣候和環境。以我之見,莫如去瓊州府。那里尚在大明旗下,距離安南齊國領地也較近,比較容易獲得武器和糧食的補給。”
“瓊州府?”鄭森不由沉吟起來,那里雖然距離安南齊國領地較近,容易獲得對方的武器和糧食支援,但那里距離廣東也很近。雖然毅然做出叛出福建重歸大明的決定,但鄭森在內心深處卻是不愿意與父親直接刀兵相向,因為,這畢竟有悖于人倫。
“世子,自古以來,忠孝難以兩全。”陳暉見鄭森面露艱難之色,明白他心中所想,“即使,咱們退到登來之地,若是靖海王奉清虜之命前來攻打登來,我們那時又該作何選擇?”
“……那就去瓊州府。”鄭森隨即下定決心,沉聲說道:“自此以后,我鄭森誓與清虜抗爭到底,不死不休,直至復我大明河山!”
半年前,鄭芝龍舉兵降清,作為長子的鄭森苦苦相勸,甚至跪下來以頭愴地,泣聲哀告父親不要做大明之逆臣,千古之罪人。但鄭芝龍卻依舊堅持降清,完全被清虜許下的王爵和閩粵兩省地盤給迷暈了眼睛。
誠然如鄭芝龍所言,據有閩粵兩省,再加上大陸擁有的唯一海上力量,確是有資本在清虜那里討一個富貴出身。但不要忘了,你現在所憑持的一切,在一個新生的強大王朝眼里,就是不折不扣的潛在威脅。屆時,清虜統一了天下,說不定就會集全國之力,興建自己的水師。那時,鄭氏想要全身而退,都是不可能的事。
另外,鄭氏水師攻擊了齊國在廣州附近的艦隊,此舉必然會遭到齊國的瘋狂報復。倚為后路的呂宋、臺灣肯定會被齊國艦隊攻擊。從福州出發前,就收到了駐守呂宋的鄭彩告急文書,聲言,遭到了齊國的攻擊,位于海邊的江州(今菲律賓八打雁市)已被攻克,齊軍正往內陸殺來。
齊國水師十余年來,為收攏轉運移民,每年都要往返大明和漢洲本土之間,不僅在大明附近建立了數個穩固的補給點,而且還對這一片海域的熟悉程度絲毫不亞于鄭氏水師官兵,再加上他們不遺余力傾力打造的強大水師艦隊,鄭氏與齊國之間的海上爭斗,也未必能占得了上風。
另外,鄭森覺得清虜也并非是不可戰勝的。不說齊國與永初朝廷官軍數敗來襲清軍,就是曾經的流賊,孫可望、李定國之輩,在廣西、湖南也是將清虜打得節節敗退,眼見著就要攻至武昌附近。
聽說,在奴酋多爾袞死后,他們內部發生了嚴重的內部高層清洗運動。昔日多爾袞的親信蘇克薩哈、詹岱在二月中旬,首告多爾袞曾有“謀篡大位”的企圖。
緊接著,以鄭親王濟爾哈朗為首,滿達海、尼堪、博洛及幾位內大臣等多人,馬上同上奏疏,痛斥多爾袞生前的“僭越妄為”之罪,要求順治皇帝對他加以嚴懲。
順治帝遂命人毀多爾袞陵墓,刨出尸體,鞭尸、梟首,并下詔對多爾袞削爵,撤廟享,罷多爾袞生母阿巴亥“孝烈武皇后”的謚號廟享,黜其宗室身份,抄沒多爾袞財產入宮。可謂是對多爾袞的身前身后進行了徹底的清算。
鄭森聞知后,曾多次譏笑清虜此舉乃蠻夷之行,禽獸之為。清虜內部的統治階層必然會因此產生劇烈的變動,那些依附于清虜的漢軍和各地降清武裝勢力,說不定就會受此波動和影響,再現金聲恒、李成棟反正歸明之事。
鄭森六歲被鄭芝龍從日本接回大明,便開始在泉州讀書,十四歲時考中秀才,后又經考試成為廩膳生員。二十歲時又前往南京國子監入學,師從名儒錢謙益。
若不是大明傾覆,天下離亂,相信他隨后會參加科舉考試,踏上一條平穩的文官仕途。多年的傳統教育,讓鄭森的思想深受儒家文化熏陶,忠君愛國是更從小就深入腦海的理念,岳飛、文天祥的事跡更是時時激勵于他。
數年前,在登來覲見永初帝時,被夸贊“少年忠勇,國之干將”,若不是得知鄭森已有妻室,永初帝差點將自己的妹妹昭仁公主朱媺萱下嫁與他。這讓一心報國的鄭森深受感動,恨不能肝腦涂地,當即表示,此生誓要永為大明純臣,為恢復河山,重振大明國勢,死而后己。
父親鄭芝龍降清后,自己無力將其說服,鄭森對此深感無奈和失望。因而,從二月開始,他就暗中聯絡鄭芝龍軍中那些不愿降清的將領和官員,準備策劃脫離福建,重歸大明治下。
一周前,鄭芝龍為了想早日全取整個廣東,特意從福建各地抽調精銳官兵一萬余,用水師艦船轉運至廣州,準備攻占肇慶府、高州府、雷州府等地。
鄭森立即意識到這是一個脫離福建的最好機會,因為,在抽調的部隊當中,赫然就有火器營、泉州鎮等幾部官軍,其中數名主官和將領皆懷有復明之念,也是自己此前數月不斷游說拉攏的叛離對象。
三天前,大軍乘坐三百余艘大小船只,停靠南澳島時,鄭森與陳暉趁夜發動兵變,斬殺主帥紀世良等十余人,一舉控制了整個部隊。不過,考慮到后期抗清人心的統一性,鄭森和陳暉等人將四千余不愿隨同叛離的官兵悉數放回。
如今,鄭森所部,擁有陸戰部隊五千五百余,大小船只近一百七十多艘,算得上一股實力不弱的海上武裝。
6月30日,鄭森、陳暉將南澳島上所有物資搜刮一空,隨后揚帆出海,一路往西南方向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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