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1年12月19日,新生島(今越南富國島)。
伍文才領著幾名隨從登上碼頭,然后活動了幾下手腳,舒緩僵硬的身體。
碼頭上排列著幾支長長的隊伍正在陸續登船,從碼頭一直延伸到城外幾處移民臨時營地。一百余名鄉兵,腰挎著短刀,手里握著一根短棍,維持著現場秩序。移民中有低聲抽泣者,有茫然無措者,也有對未來寄予希望者。經過數月的將養,這些來自大明的難民,精神面貌和身體狀況已經稍稍恢復一點,足以承受長期的海上航行。
伍文才對這種場景已經是見怪不怪了,齊國每年從十二月起,就開始陸續組織移民裝船,然后一路漂洋過海,去南邊遙遠的漢洲大陸。大明離亂數十年,有無數的難民從大陸乘船逃往安南、柬埔寨、暹羅、婆羅洲,以及爪哇。
而如齊國這般每年有組織的大規模移民,在南洋地區早已成為一種盛事,從最早的十幾艘船,到如今數十上百艘船只,從大明沿海,到中南半島,再至南洋地區,最后漢洲本土,幾乎到處都行駛著齊國的移民船只。
圍繞著齊國的年度移民事務,周邊數個國家地區的商人從中嗅到了濃濃的商機。糧食、布匹、藥材、木料、咸魚干、水果、蔬菜……,種種日常生活用品和海上長途航行所需品,都會讓那些有心的商人賺的盆滿缽滿。
若是還想賺些大錢,也不妨接受齊國的雇傭,裝一船移民至漢洲本土。待返航時,不論是各類優質的工業制成品,還是品類繁多且精巧細膩的琉璃、鐘表、珍珠、玳冒,甚至品質不輸于大明產的瓷器,都能讓你賺取三倍以上的利潤。
不知為何,今年幾處齊國安南領地,對糧食的需求極大,從五月大量收購以來,就一直未曾停止過。據說近半年時間,齊國就收儲了一百萬石(約7.5萬噸)以上的糧食。按理說,這些糧食應該足夠其三處領地十余萬滯留移民食用,甚至還能維持一年的糧食安全儲備。
但齊國人依舊還在采購糧食,使得整個南洋地區的糧價較以往整整上浮了兩成以上。
伍文才是柬埔寨領地河仙地區的幾位共推華人頭領之一,此次前來新生島,除了代表河仙地區向齊國進貢五千石糧食外,還承擔了一項秘密任務。柬埔寨國內一些反國王勢力的人,找到了河仙地區華人統領,希望他們能幫著聯絡齊國,獲取他們的支持,準備推翻那位信奉真神教的國王,恢復國內的佛教傳統。
最近幾年,柬埔寨王國的日子非常不好過,只要西邊的鄰居暹羅與東吁王朝(今緬甸)發生沖突,吃了一點虧,立馬就掉頭朝柬埔寨王國這邊來找補。而柬埔寨在暹羅面前,屢戰屢敗,不斷被對方蠶食邊界領土,引起國中各方的不滿。
而國王易卜拉欣一世自政變上臺后,改宗真神教,大肆提拔和重用馬來人,這對于國中絕大多數信奉佛教的民眾而言,造成了極大的混亂,尤其一些身居高位的王公貴族,在面對國王易卜拉欣一世借口宗教信仰不同,備受打擊迫害,便一直都在暗中醞釀推翻罷黜國王。
“今年漢洲本土遭遇十余年來最為嚴重的干旱,除了西南部的桂州府(今澳洲墨爾本一帶)外,整個北部、東部以及東南部地區農作物大面積減產,尤其是糧食作物,產量不及去年的四成。”齊國商貿部左侍郎周二貴沉重地說道:“今年九月開春后(澳洲春季為911月),雨水依舊稀少,許多城鎮附近河流均出現干涸斷流情況。這種情勢下,必然會影響明年的農作物生長,不排除會再次面臨糧食及其他農作物減產的風險。”
“所以,你們安南總管區,依舊要不計代價繼續收儲糧食,并積極組織運力,將糧食轉運回本土。記住,是不計代價,不管你們是通過大量金銀去采購,還是出動武裝鄉兵去搶奪,在明年必須保證有持續不斷的糧食輸入漢洲本土。不要有任何推諉抱怨,不僅你們安南總管區,呂宋、威遠(今新幾內亞島)、宣化(帝汶島)、婆羅洲、爪哇、蘇門答臘,甚至印度,都在籌措糧食和其他本土急需農業產品。”
“要知道,本土人口已近五十萬,若是再加上控制的土人,恐有近百萬人口,糧食需求和應急儲備將會是一個極大的數字,諸位務必不可輕待,當作為今明兩年頭等大事來應對。”
“狗日的,俺們漢洲風調雨順了十幾年,都以為是一塊極樂熱土。想不到最近幾年,不是旱災,就是雨災。這賊老天,就看不得俺們漢人過好日子嗎?”
“是呀,廣東、廣西兩地剛剛經歷大戰,難民數以百萬計,恐怕餓死的人也不在少數。還想著,可以趁此機會,一口氣招攬數十萬人弄到漢洲去,至少可以救活一些人。卻未想到,漢洲本土竟然遭遇旱災。”
“那今年計劃移民人數不下三萬五千人,一下子運回本土,會不會造成糧食危機,讓一些人吃不飽肚子?俺們當初可是給那些移民說了,只要到了漢洲,每個人都能吃飽飯,穿暖衣,還有田耕,有屋住。”
“三萬五千人?”周二貴聽了,笑了笑,“你們只計算了從大明轉運而來的移民,卻未將本土每年出生的一萬余新生人口計算在內。另外,從南洋、日本、印度,以及波斯和奧斯曼,采買(擄掠)的婦人就不下五千人。如此算來,我們漢洲本土今年新增人口當不下五萬人!”
“我們現在每年可以新增五萬人口了?”雖然每年都在移民,數量也是逐年增長,從一萬到兩萬,再至三萬,但大家都未意識到,齊國目前的人口規模增長竟然可以達到一年五萬人了。猶記得十幾年前,他們從千余人,增加到五萬人,那可是足足花了五年多時間。
若如此,那豈不是再過十年,我們齊國人口就能突破一百萬人了。那時,想必我們的整體實力,將會更加強大,對南洋地區的也將形成絕對碾壓之勢。就是要干涉清虜統一天下,也有了足夠的底氣和信心,說不定就是將他們驅逐出關外,奪取天下,也未必不能想一想。
1652年1月7日,婆羅洲以西海域。
方中履攙扶著父親走出船艙,慢慢走到船舷邊上,隨即扶著舷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海風,使得心中稍有惡心之狀,有了一絲緩解。
“這位將軍,無需擔心,家父心中憋悶,只為在此稍稍逗留片刻,以緩解一二。”方中履見有一名齊國水手一臉警惕地看著他們,連忙開口解釋道。
“此時,海上風大,海浪翻滾,若是一不小心落了水,可是無法搭救的。”那名水手警告道。
“多謝這位將軍提醒,我會多加小心。”方中履右手抓住舷邊,左手不由抓緊了父親的胳膊。
那名水手不再多言,自顧忙碌去了。這兩人能在甲板上自由行走,自然是受到船上長官的特許,必然是有特定身份地位的。不過,這兩人竟然不像其他明人一般有長長的發髻,反而如水師官兵一樣,留著寸許的短發,倒是有些奇怪。
“素伯(方中履字)。”方以智輕聲喚道:“隨同為父離開大明,去那漢洲,你心中可有怨言?”
“孩兒不敢。”方中履答道:“家中一切事務,全憑父親做主。”
“大明日漸衰微,短期之內,恐難以復起。”方以智嘆道:“或許,清虜席卷天下,徹底覆亡我大明江山,也為未可知。如今,這漢洲齊國,乃我明人所立,船堅炮利,勇武善戰,其對難民亦妥善安置,食粥濟藥,初顯仁義之舉。我欲前去一觀,探究漢洲是否為我華夏殘民之樂土。”
方以智,復社四公子之一,家學淵源,博采眾長,主張中西合璧,儒、釋、道三教歸一。數年前李成棟攻入梧州后,在城外出家,法名弘智,發憤著述同時,秘密組織反清復明。待去年尚可喜領清軍主力再度攻入廣西時,帶著三子方中履避入山林,過了一個多月饑寒交迫的生活。
當李定國揮軍反攻時,方以智領著家人,隨著難民一路流落至肇慶。至十一月底,齊軍撤出肇慶時,搜羅專業人才和工匠,方以智及家人被挑中,隨即與數千人一起被轉運至廣州,最后又運到南平(今越南金蘭市)。
在移民身份登記時,聞知方以智的身份和學識地位后,引起齊國主要移民官員的高度重視。這種博學多才,涉獵極廣的學者,向來是齊國高層大力主張引進的人才之一,更不要說,人家已經著書立說百萬余言,內容所及文、史、哲、地、醫藥、物理等。這等人物要是弄回漢洲本土,一定會受到大王的重視。
因而,方以智及家人立即受到非常高的待遇,無論是飯食飲用,還是日常所需用度,皆與大匠類同。這讓剛剛經歷一場大戰,且心有惶惶的方以智感到莫名的激動。
自甲申天變,李自成攻破北京,自己于崇禎靈前痛哭,被賊軍郭營俘獲,賊軍對他嚴刑拷打,“兩髁骨見”,但他始終不肯投降。此事傳入江南時,友人皆把他比為大明之文天祥。李自成兵敗山海關,方以智僥幸乘亂南逃。可當時南京弘光朝廷中,阮大鋮卻借口方以智在李自成入京后沒有“殉節”,而將他列入“從逆六等”中的第五等,處理方法是“宜徒擬贖”。
自此之后,方以智便更名吳石公,漂泊于廣東,更是一度披緇為僧,避居廟宇之中。
如今,這些齊國官員聽聞自己大名和所學后,均表現出對他極其重視的模樣,這使得方以智感動不已,對那個稍稍陌生的齊國,也生出許多好感。因而,對于移往漢洲本土,他倒也沒生出多少抗拒心理,反而有幾分期待。那個提倡“科學創造”、倡導“學術研究”,以及尊重“學者大匠”的海外藩國,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度。
另外,船上的水師官兵也給方以智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軍容嚴整,舉止有度,而且紀律嚴明,十余天的航程中,對船上的眾多移民沒有絲毫侮辱侵犯之舉。偶爾交談,得知這些官兵居然餉銀異常豐厚,每月實餉在四兩銀子以上(這個時期,清八旗前鋒、護軍、領催月給銀4兩,馬甲月給銀3兩)。
重文教,倡百工,嚴法度,厚兵伍,再加上堅船、火器,這恐怕就是齊國能數敗清虜的幾個重要原因吧。
齊國,以后或可成為大陸華夏苗裔最后的希望吧。
“扔下去,先讓他們清醒一下,以后好曉得軍中法紀!”方以智父子突然聽到船尾一聲大喝,緊接著,“撲通”、“撲通”兩聲,幾名水師官兵笑嘻嘻地將兩個犯了軍紀的水手套上繩索,然后丟到海里,然后被大船拖拽著,在海面上沉沉浮浮。
“狗日的,教了半年多了,居然還不曉得守船上的規矩。”水手長扶著船舷,眼睛死死盯著海面上被套著繩索的兩名水手,計算著他們承受的最后底線,心中卻也在隱隱擔心將人給淹死在水里。
近兩年來,齊國水師擴張太快,許多招攬自明軍或者俘虜自鄭芝龍部的許多水手,只是在南平水師基地接受數月的整訓,便立即被打散分到各個艦船上,充任船上各個操作崗位。曾經自由散漫慣了的水手,突然被強制遵守齊國水師中嚴苛的軍紀和操作條令,頓時產生了無數的問題。
隨著齊國水師部隊的正規化發展,各項條令和規章也是愈發正規和嚴苛,按照大王的意圖,齊國水師是要建成一支世界性的強大海上力量,而要實現這個目標,除了要不斷補充和增加新的戰船,更換威力更加巨大的火炮,還有就是要研究和演練更加先進的戰法,以及制定更加嚴明的海上紀律,最后才能將齊國水師打造成一個精密的海上巨獸。
“羅將軍,你們齊國以后若是實力增長,會大舉反攻大陸嗎?”方以智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的船長,認真地問道:“……重塑大明,再造神州,挽千百萬百姓于危難之際。”
“人必自救,而后人救之!”羅守劭正色說道:“昔日大明億兆子民,百萬軍隊,何至于被數十萬清虜破關進入中原之地?即使我齊國有能力助大明驅逐清虜,可之后又將如何?士紳貪鄙,臣子內斗,帝王昏聵,將士怯戰,即使驅逐了清虜,焉知此后不會再來其他韃虜蠻夷?……大明需先自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