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3日,南京。
“攻占南京已有月余,物資和人員的轉運也往返了兩趟。到了此時,差不多就該準備撤離了。”齊國陸戰隊參謀長賀云鋒說著,手里的木棍指向長桉上擺的一副簡易沙盤,“根據四下里偵騎和快船報告,清軍已開始陸續向南京方向集結兵力。兩淮地區清軍約八千余,已進駐揚州,正在沿江搜尋船只,準備偷渡過江。余杭、蘇松地區的清軍約六千余,已在常州匯聚。部分來自江西的清軍已在太平府蕪湖集結,人數大概在五千左右。”
“這只是近一個月里,南京附近的清軍異動情況。但我相信,隨著北京清廷中樞發出的調兵指令,河南、兩淮、湖廣、江西、蘇松,甚至是河北、山西、廣東、廣西等地的清軍會陸續調往江南,其中肯定會有精銳的八旗軍隊。至于來攻南京的清軍部隊,數量肯定在十萬以上。”
“雖然,南京附近的句容、棲霞、江寧、丹陽,以及長江沿岸的江陰、浦口、儀真(今江蘇儀征縣)、靖江等十余個府縣反正歸明,但各地部隊均為義民或者原降清漢軍,戰斗力有限,無法對南京形成實質性的支援。若是在面對十萬以上的清軍圍攻下,我不認為,憑借聯軍一萬余人,就足以守住南京。”
“一個月來,我們在南京陸續招降了七千余原大明降軍,再加上我們所屬部隊,也有近兩萬人了。”沂州鎮副將韋世乾開口說道:“南京城擁有堅固的城防,輔以數十門大炮,再加上舟船隔絕長江,應該可以試著守一守南京吧。”
攻占了這么一座大城,而且還是昔日的大明陪都,江南核心,如此就放棄了,難免有些可惜。
“韋將軍,正是因為我們招降了數千原大明降軍,我們就更不敢守南京了。”賀云鋒苦笑一聲,“我們可不想在城頭奮力抵抗清軍攻城的時候,背后突然有人朝我們放冷箭,或者某個時候城門又被誰給打開了。”
韋世乾聞言,頓時語塞。這個時期,稍有些武裝的軍頭,似乎已經將投降當做了家常便飯,農民軍來了,投降,清軍來了,也投降,明齊聯軍來了,見機不對,也順勢降了。焉知,在清軍反攻南京之時,這些毫無節操的降軍,不會再次發生倒戈的事情?
“以我觀之,克復南京后,齊國人在擄掠了足夠的匠人和財物后,便覺得南京已無利用價值,恨不得早點脫身而去。”軍議結束后,韋世乾不禁向顧三麻子抱怨道:“以齊國火器之犀利,加之南京城防堅固嚴密,據城而守的話,即使清軍十萬人圍城,恐怕也奈何不了南京城。說一千道一萬,齊國人還是擔心自己精銳兵馬和戰船損失太大,所以才力主撤離南京城。”
“人家賀將軍不是說了嘛,偌大一個南京城,咱們只有萬余人防守,城中還有數千首鼠兩端的降軍,如何堅守?到時候,清軍十幾萬大軍將南京給圍了,斷絕一切外來物資補給,要不了多長時間,咱們自己就得潰了。”顧三麻子說道:“去年南昌城,不就是被清軍圍困近一年,而使得城中缺糧,引得部分明軍打開城門,讓清軍攻破南昌,還給屠了個干凈。若是咱們也如此堅守南京,恐怕也是這個結局。不要忘了,南京城的人口更多!”
“可是,好容易攻占了南京,就此輕易說放棄,還是有些不舍呀!”沉默片刻,韋世乾不由長嘆道。
“如今,清軍勢大,憑我們目前的實力,還不足以占據南京這等江南繁華之地。”顧三麻子抬頭望了一眼遠處喧鬧的市井,“不過,只要這天下不愿為奴的人可以堅持抵抗到底,我相信,遲早有一天,會將建奴徹底趕出中原,重新恢復我大明江山。”
11月6日,昆明。
原大西軍主帥、新晉秦王孫可望低頭盯著地圖看了良久,右手不斷地在上面比劃著,似乎正在考慮大軍攻略的主要方向。
“興安侯(馮雙禮)所部到什么位置了?”孫可望抬頭問道。
“回殿下,興安侯十天前領一萬余兵馬,兵分三路,一路由銅仁、麻陽,一路由平溪、便水,一路由大小梭羅,已抵沅州(今湖南止江),正在清掃外圍,不日將合攻沅州。”一名將領恭敬地答道。
“沅州即下,那么后面就是辰州(今湖南懷化市),估計一直到荔浦、新化均無清軍重兵防守。若是興安侯動作快的話,這個月底,應該可以攻至寶慶府(今湖南婁底市附近),窺視湘潭、長沙了。”孫可望滿意地點點頭。
“安西王(李定國)在廣西可曾依命往攻廣東?”孫可望突然想起了什么,轉頭問隨從。
“安西王所部大軍進抵柳州后,派數名使者回報,建議不攻廣東,而是應趁永初朝廷兵馬攻占南京之際,舉兵向北,進抵桂林,先消除清軍孔有德部對廣西的威脅后,直接殺入湖南,則可北望武昌,威脅江南,還能孤立江西所駐清軍。”
“湖涂!”孫可望厲聲說道:“他李定國還真將自己當做大明的忠臣良將了!我已派興安侯(馮雙禮)提偏師以攻湖南,何曾需要他再來插一手。需知,我們雖然據有云貴廣西川南大片地盤,但除了云南稍顯富庶,其余各地均為地貧民窮,難以供養大軍所需。如今之計,若不能利用清軍急攻廣東明軍之有利時機,迅速進入粵地,奪取這塊富庶地盤,如何能壯大我軍?”
說著,孫可望在屋中來回踱著步,臉上顯出憤怒之色。雖然自己如愿以償地獲得了大明永初朝廷冊封的秦王爵位,使得其地位超出李定國、劉文秀、袁宗第等原大西軍和大順軍諸多將領之上,但仍舊無法徹底壓服諸人。
以前,因為孫可望與艾能奇交好,加上憑借自己張獻忠眾多養子中之長子地位,還能勉強壓制李定國、劉文秀等人,但隨著艾能奇征東川中毒箭身亡,他便有些無法做到一言而決的地步。若非李定國、劉文秀以大局為重,事事隱忍為上,勉力維持著農民軍的穩定團結的大好局面,恐早已出現分裂的苗頭了。
當初,攻貴州,占云南,孫可望就隱隱生出割據云貴,獨霸一方,建立一個以農民軍為主的小王朝。
但李定國卻義正辭嚴地警告與他,“登來已有大明永初朝廷,彼以粗鄙之身,淺陋德行,竟妄自尊大,欲自取滅亡乎?”
礙于李定國、劉文秀實力雄厚,孫可望暫時打消了這個想法,但內心卻一直耿耿于懷。
10月中旬,登來永初朝廷派使者來昆明,冊封孫可望為秦王,得意忘形之下,他擅自將云南改作云興省,大設百官,并且私鑄錢幣,這也引得李定國對此很是鄙視,數次勸說孫可望恢復舊制,謹遵大明永初年號,停止私鑄錢幣。孫可望內心深處對李定國忌憚和厭惡,由此更甚。
如今,李定國統大軍攻伐廣西,竟然不按照他的命令行事,擅自更改作戰目標,不攻廣東,反而去幫著明軍驅逐清軍孔有德部,還要北進湖廣,威脅江南。這不是在拿自己的不甚雄厚的家底,為永初朝廷吸引清軍的火力嗎?
“再次派人知會安西王(李定國),不可更改作戰目標,務必要東向攻入粵地。”孫可望深吸一口氣,冷然說道:“若一意孤行,則大軍后勤補給恐難以繼續支撐接他發起的湖廣戰役!”
眾人聞言,頓時心頭一凜,秦王這是準備以斷絕后勤補給的方式,威脅安西王(李定國)放棄攻略湖廣的計劃。需知,廣西所部大軍三萬余眾,糧秣錢餉均有云南供給。若是斷了補給,豈不是會置李定國部于危險境地!
但秦王震怒,無人敢建言勸阻,唯唯領命派出使者,前往南寧。
日,廣西南寧。
李定國,字宇寧,陜西綏德人,十歲即入張獻忠軍中,歷經戰陣,在軍中以寬厚慈仁著稱,每戰,驍勇超逸,有“萬人敵”、“小尉遲”之稱。
在來南寧的路上,齊國黑衣衛駐大明副指揮使戚賢勇對李定國還是做了一番功課,收集了一些對方的資料,但當真正見到李定國當面時,還是被對方表現出的濃濃殺伐氣息所懾服。
身長八尺,眉目修闊,軀干洪偉,舉動有儀度,因為歷經戰陣,飽受風沙磨礪,剛剛年滿三十歲的李定國顯得異常滄桑和穩重,并透出一股上位者之勢。
李定國端坐在帥椅上,也在打量著面前這位其貌不揚的漢子,留著大明男子常有的發髻,身著普通棉布長衫,神情不卑不亢,未及自己發話詢問,猶自沉穩地坐在那里,一語不發。
“齊國之民,均為我華夏苗裔?”李定國輕聲問道,盡力使得自己的語氣顯得溫和一點。
“回安西王,我齊國之民,大部均來自大明,當然都是我華夏苗裔。”戚賢勇拱手說道。
“哦,你家齊王為何一意扶保大明?”李定國好奇地問道:“此前,可是因為受大明朝廷恩惠?”
“我齊國此前并無得到大明朝廷恩惠。”戚賢勇笑了笑,“蓋因,我家大王力主堅持派兵扶保大明。只因,不愿神州大陸被韃虜腥臊之氣所沾染。”
“聽說,你們齊國兵馬非常善戰,曾數次擊敗清虜圍攻登來。”李定國說道:“一月前,你們更是聯合永初朝廷官軍一戰而克南京,震動天下。如此,可有后續作戰計劃?亦或,是否就此光復江南?”
“我齊國軍隊下一步作戰計劃如何,我并不熟知其中詳情。”戚賢勇搖頭,苦笑道:“不過,以我猜測,南京恐未能久守,大軍于其后,必然會擇機撤出。”
“呵,我也這般認為,你們聯合永初官軍出其不意,突然攻占南京,必不可久持,屆時,清虜調集大軍圍攻之時,你們定然會撤出南京城。”李定國點點頭說道:“畢竟,南京為四戰之地,加之周邊地區皆為清軍控制屬地,你們能考慮及時撤出,倒是順理成章之事。”
“安西王慧眼如炬。”
“聽下面的人說,你們齊國愿支援我部大量軍器,此言屬實否?”
“當然!”戚賢勇點頭應道:“此前,從漢洲本土來大明之前,我家大王曾言,凡是有志于抵抗韃虜之人,皆可助之。我齊國水師副都督羅大人也派人交代我等前來廣西籌辦此事。”
“你們可支援我們多少軍器?”李定國心中頓時對齊國生出幾分好感。
“你們需要多少,我們就能給你們多少!”
“火炮?……火銃?”
“都可以。甚至,還能不限量地提供刀劍長矛,以及糧食。”
“那我們需要對此付出什么?”李定國不相信天上會掉下免費的餡餅。
“人口、藥材、礦產、毛皮,以及繳獲的金銀、典藏書籍、歷代器物……,只要你們有的,都可以拿來交換。即使,一時間缺了金銀或者物資,也可以暫時賒欠著。”
“人口?”李定國濃濃的雙眉跳動了幾下,眼神凌厲地看著戚賢勇,“你們齊國欲販賣我漢人為奴嗎?”
“販賣漢人為奴?”戚賢勇愕然,“我們齊國怎會販賣漢人為奴?我們是需要輸送大量的漢人去我齊國為民!到了我漢洲本土或者海外領地,自然是要分田舍,配物資,此后安居樂業,為自己和后人謀一份傳諸于子孫的基業。此前,我就是大明境內眾多瀕死的餓殍之一,如今效力于齊國,為王前驅,為自己掙一個遠大前程。”
“南洋瘴癘遍地,我漢人去了,必然難以適從,若是大量移我漢人前往,豈不是盡將其數推入死地?”
“好叫安西王知悉,南洋自然瘴癘遍地,但我漢洲本土卻有大片膏腴之地,氣候、環境也與大明相彷,怎會是死地?”戚賢勇說道:“即使我齊國要開發建設瘴癘之地,也是盡遣土人先行進駐開發,待環境稍顯改善后,方才移入我漢家子弟。要知道,我齊國轉運移民,耗費耗時無數,怎會輕易消耗折損!”
李定國聞言,點點頭,認可了對方的說辭。
“近期,我軍需要十萬石糧食。”李定國盯著戚賢勇說道:“你們可能與我送來?”
“十萬石?”戚賢勇遲疑了一下,然后拱手說道:“安西王能否稍待一些時日,我需派人至南平(今越南金蘭市)請示安南大總管,才能據此做出回應。”
“無妨!”李定國向對方討要糧食,無非就是想試探一番齊國的意愿,見對方沒有第一時間回絕,心里松了一口氣,“另外,你們帶給本王的禮物,甚合我意。若是你們愿意大量出售,我們可花費大價錢予以采購。”
“不僅是3磅和4磅的陸戰炮,就是威力巨大的攻城重炮,我們也可以提供給你們。”戚賢勇知道李定國所提到的“禮物”,就是他們此次送與對方的兩門3磅陸戰炮,隨即鄭重地說道:“只要你們能堅持抵抗韃虜,恢復漢家江山,你們需要的任何武器,我們齊國都會提供。”
“本王但有一息尚存,就決然不會向韃虜茍且求和!”李定國擲地有聲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