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4年1月16日,朝鮮,漢南山城。
大清宣威大將軍、多羅安郡王岳樂此時有些騎虎難下,自去歲十月底攻入朝鮮以來,雖然一路攻城略地,占據了朝鮮王京漢城,擊潰朝鮮軍隊數萬,但目下始終無法拿下眼前的這座漢南山城,將朝鮮君臣一舉擒殺,從而抵定朝鮮局勢,徹底降服這個藩屬之邦。
一個月以來,岳樂每擊殺一路朝鮮勤王軍隊,都會將繳獲的旗幟令牌,甚至主將的人頭,派人送至漢南山城中,警告朝鮮君臣盡快納城投降,語氣也是一次比一次嚴厲,條件也是愈發苛刻。
然而,朝鮮回使卻一味地與清軍討價還價,從最開始的雙方恢復如初,繼續君臣藩屬關系,到最后逐漸提高納貢數額和種類。但對于清軍要求的國王出城“跪服”,納世子為質,諸大臣亦須出子弟為質等條件,百般推拒,想是擔心清軍行殺戮報復之舉。
陸續從漢城逃至漢南山城的朝鮮官員和百姓紛紛向國王李淏哀告訴說,清軍自攻入朝鮮以來,途徑大小城鎮皆屠戮一空,即使未予反抗城池,主動出城納降的朝鮮軍民也遭到清軍的屠殺,死難者數十萬計。如今,清軍占據王京漢城后,更是肆意搶掠屠戮,昔日繁華熱鬧的王京,宛如鬼蜮。
清軍酷烈的手段,顯見是嚇到了國王李淏。丙子胡亂(1636年皇太極征伐朝鮮)時,僅僅是因為先帝仁祖(李倧)表示不愿向皇太極勸進,否認我大清法統,就遭到胡虜的大舉入侵,使得朝鮮七道(唯慶尚道除外),皆遭胡虜荼蘼。而他李淏可是實打實地做出了北伐之舉,聯合登萊永初朝廷,共擊遼東。只不過,北伐大軍尚未攻入遼東,就被胡虜先發制人,攻入了我朝鮮境內,慘遭覆滅。
此舉,不僅嚴重背離了藩屬之位,并且這種小國伐大國的不自量力之舉,徹底激怒了胡虜,以至于遭到對方的悍然大舉入侵。
猶記得北伐誓師時,朝鮮群臣激揚萬分,均以此舉乃是千載難逢之機,胡虜于山東遭到登萊朝廷的大舉進攻,更是在江南,被明軍數路大軍圍獵,大有將胡虜攆過長江,行南北割據之勢。這種情況下,胡虜理應集結大軍,以向山東和江南,應對明軍的強大攻勢。那么,作為胡虜的后方遼東必然空虛,正好使我朝鮮北伐大軍一擊而克,并利用一個冬天的時間,將戰線推進至遼西走廊,威脅北京,然后慢慢建立遼東防線。
誰能料到,這胡虜大軍突然渡過鴨綠江,以迅疾之勢,一個多月就攻至漢城,繼而兵圍漢南山城。以胡虜的殘暴,若是李淏主動出城請降,保不準就被清軍斬殺于城外。即使留得性命,恐怕也會被胡虜挾持到北京,在大清皇帝面前,行三跪九叩之禮,討饒告罪,求得一條活命。當然,也有可能會被清廷囚禁于北京,然后另立一傀儡為朝鮮之君,全面接管我朝鮮三千里河山。
因而,國王李淏根本不敢答應清軍主帥岳樂提出的條件,國王持節,身穿藍染衣,出城納降。在面對清軍數次猛攻漢南山城時,他不畏酷冷天氣,更是置槍炮流矢之險不顧,在城樓上親自督戰,財帛、官位也是不要命地許給城中近萬官兵,才堪堪抵住了清軍進攻。
清軍主帥岳樂數攻漢南山城不克,心下也是焦躁。雖然攻城的炮灰大部分都是迫降的朝鮮軍兵,但兩個月下來,所領八旗部伍還是損失不少。戰損、凍傷、疫病,以及劫掠過程中遭到朝鮮軍民的反擊,陸續傷亡三千余人,讓岳樂肉疼不已。
“大帥,漢江江面出現三十余艘炮艦!”領兵于漢城附近探查敵情的梅勒章京噶褚哈匆匆趕至漢南山城外清軍大營,向岳樂匯報了一個非常意外的消息。
“朝鮮水師?”岳樂不以為意地問道,眼睛仍舊盯著矮幾上的一副朝鮮地圖,思索著如何將漢南山城中的朝軍引出城,聚而殲之,從而削弱城中的防守力量。
“似乎是……偽明水師和那齊國小藩的炮艦。”噶褚哈神情凝重地說道。
“齊國的炮艦?”岳樂轉頭看著噶褚哈,愕然地問道:“他們如何會跑到朝鮮這里來?”
話剛問出口,突然意識到什么,霍然起身,急聲問道:“他們可曾于漢江兩岸登陸?……是否僅有三十余艘戰船于漢江之中?”
“大帥,晌午時分,奴才隨瑪爾塞大人領兵經過高陽時,發現偽明水師和齊國水師炮艦三十余艘,正在沿漢江上朔。便于江邊一路跟隨,敵軍行駛至漢城附近江面,下錨停駐,然后派出數艘小船緩緩駛近漢江北岸,探查水文。瑪爾塞立即命人以弓箭阻敵靠近,但遭到明軍停駐于江中戰船的炮擊。在損失七名士卒后,不得不暫時退往漢城。瑪爾塞大人隨即命奴才急告大帥此事。……大帥,敵軍很可能正在為登陸做前期準備。”
岳樂聽罷,在大帳中來回走動著,腦子里急速地分析明齊聯軍艦船突然躥至漢江,到底意味著什么。帳中十余名八旗將佐均屏息看著岳樂,等待他做出決斷。
若只是偽明水師,或者朝鮮水師出現于漢江之中,在座的清軍將領并不怎么擔心。可是一旦有齊國艦船出現,就不得不引起他們的高度重視。蓋因,數年來,我大清兵馬栽在這齊國人手里,可不止一次兩次,就連郡王級別的主帥也曾失陷于他們手里。凡是他們出現在戰場之上,我大清總會吃大虧,損失不少兵馬。
更重要的是,我大清兵馬現在是攻入了朝鮮腹地,軍隊人數也僅三萬人,要是在面對無數朝鮮官兵的攻擊之時,突然遭到不知從何而來的齊國軍隊突襲,恐怕就會面臨前后失據,或者遭受重大損失,由不得他們于此加以慎重對待。
“大帥,撤軍吧。”寧古塔昂邦章京沙爾虎達甕聲甕氣地說道:“若是那齊藩和偽明派出更多舟船駛入漢江,可能就會將咱們阻在此地,無法得返了。”
“漢南山城旦夕而下,朝鮮君臣也將唾手可得,若就此撤兵,豈不是便宜了朝鮮?”固山額真喀喀木有些不甘地說道。
“齊藩和偽明派船駛入漢江,說不定恰好路過這里,未必是針對咱們的。”一個八旗參領附和道:“這幾日,咱們加把勁,說不定就破了這漢南山城,將朝鮮君臣全部捉了。而且,聽說這城里堆積了不少財物,都是從漢城逃出的官員和富商……”
“啪!”的一聲,一個茶杯砸了過來,正打在這名參領的臉上,茶葉、熱水糊了他一臉,與鼻子里流出的血一起往下淌著。
“哼,狗奴才,眼里盡是金銀銅臭了嗎?”岳樂怒斥道:“要是被人阻在了朝鮮腹地,又是此般寒冷天氣,哪有狗命來享受!”
“阿哈達,迅速將散在四野的八旗部伍盡數收攏,往漢城集結。”
“嗻!”
“賴達,領鑲紅旗一部,督朝鮮降軍和百姓立刻攻城。未至申時(15時至17時),不得收兵。”
“嗻!”
“噶褚哈,立即返回漢城,通知瑪爾塞,征集朝鮮民夫,收拾行裝,準備回返遼東!”
“嗻!”
岳樂待眾將出帳后,呆坐片刻,猛地拔出腰刀,朝幾案上瘋狂劈砍,未了,一腳將劈成兩半的幾案踢倒在一邊。
1月25日,丹東,宣城衛(今丹東振興區)。
受黃海潮汐影響,鴨綠江下游丹東(今丹東市區)至入海口一段,很少有冬季大面積結冰的現象。但是從丹東宣城衛一路往北,河水上凍,冰層厚達一尺,足以通行大隊人馬和車隊。
清虜數次征伐朝鮮,時間均選擇在冬季,就是利用鴨綠江和朝鮮境內部分河流上凍時節,充分發揮騎兵快速突進的優勢,迅疾攻入朝鮮腹地,直至王京
漢城。
而現在,一百余身著青黑色棉軍服的齊國陸戰隊士兵,腰間捆縛著繩索彼此相連,小心地在江上的冰面上作業著。三五成群,每隔六七米距離,拿著鑿子,在冰面上鉆出碗口大的冰洞,然后將油布包裹的炸藥塞入其中,并用大量草葉將冰洞填實。最后,插上長長的引線,一直延伸到岸邊一道土壘后。
“天氣這么冷,引線又這么長,到時候引爆時,也不知道有幾個能炸響。”陸戰隊第三營副營長、宣節校尉(少校)岳仲武岳仲武裹著一件厚厚的皮衣,站在土壘上,看著遠處冰面上正在作業的陸戰隊官兵。
“無所謂。只要有兩成炸藥能響,就足夠弄出許多冰縫,清虜馬踏人踩的,說不定就將附近一大片冰層給弄裂開了。”第三營營長、宣節校尉(少校)任茂勇嘴里叼著一個煙斗,輕輕吐出幾個煙圈,“冰面上出了裂縫破洞,清虜大軍沖鋒時必然會小心翼翼,動作不敢太大,正好給俺們陸戰隊的弟兄們當槍靶子。”
岳仲武聞言,點點頭,然后朝北邊望去,數千名從朝鮮境內征發而來的民夫,正在冒著嚴寒,揮舞著鐵鎬鐵鍬,在僵硬的土地上繼續挖掘壕溝和陷馬坑,陣地一直往北綿延數里。
另外,在朝鮮境內三十余里的范圍內,還有三千余陸戰隊、鄉兵、自救軍,以及從金州轉運而來的明軍,他們正在焚燒所見到的城鎮和村莊,遷移殘留的朝鮮百姓,將所有能用于保暖和食用的物資盡數轉移至鴨綠江北岸,進行徹底的堅壁清野。
以軍部副參謀長賀云峰戰役構想為基礎,十余名情報參謀和戰術參謀通過兩天的不斷補充完善,并加以戰術推演,最終形成一個詳細的戰役規劃。
此次戰役,將動用齊國陸戰隊三個步兵營、兩個炮兵連,一千三百余;長山島鄉兵三個中隊四百余;自救軍三個營頭,兩千一百余;退駐金州的永初朝廷官軍兩千三百余;鄭森部火器營八百,安平營八百余,臨高鎮一千三百余;又從耽羅島(今韓國濟州島)抽調永初朝廷官軍和鄉兵一千五百余;總兵力接近一萬一千。
明齊聯軍艦隊分出部分槳帆船和小船,前出漢江,至漢城附近,做出截斷清虜大軍北歸的架勢,迫其撤軍回返遼東。
聯軍艦隊另外一部,則攜鄭森部和耽羅島(今韓國濟州島)永初朝廷官軍計算四千五百余,至安州,在艦隊火炮的掩護下,阻清虜于清川江。若清軍不計代價猛攻安州,強度過河,則在大量殺傷清軍后,可擇機退出,乘船撤回丹東。若清虜不敢過多消耗兵力,則可迫使他們轉道向北,走崎嶇小路。如此,清軍必然會丟棄部分車輛輜重,達到削弱其后勤補給的目的,同時,也相應延緩了他們北撤時間。
最后,聯軍集結重兵于鴨綠江北岸,阻擊清軍回返遼東。相信清軍趕到此處時,已然耗費了不少時間和輜后勤給,必然會選擇強渡鴨綠江,猛攻丹東一線聯軍防線,以圖打通一條北返道路。
當然,清軍也可以選擇繞道北方山區,走茫茫林海,去往吉林,然后再回返沈陽。這種情況也是聯軍所樂意看到的,此時正值隆冬季節,大雪封山。若是要走雪原林區,不說他們無法攜帶大量輜重補給,就是面對嚴寒天氣,也會要了他們大多數人的性命。
雖然,清虜中的滿洲八旗也是白山黑水、林海雪原里走出來的女真野人,但數十年時間未曾經歷過野化訓練,而且還享受過若干年中原的花花江山生活,恐怕真的鉆入雪山林區,未必能有幾人存活。
阻擊清虜于鴨綠江邊,切斷其回返遼東退路,憑借聯軍動員組織的萬人規模和強大犀利的火力,聯軍上下有充足的信心,可以將這三萬清虜大軍堵在鴨綠江南岸。
不過,聯軍最為擔心的是,清虜在一擊未克后,會迅速退回朝鮮境內,尋幾個朝鮮大城重埠暫時停駐休整,然后等待清廷
派出援兵,兩面夾擊,打通鴨綠江的北返道路。
若是清虜真的如此應對,聯軍最后也只能退兵,草草結束這場戰役,任由清虜大軍退回遼東。
“以清虜驕橫的心性,不至于避戰認慫吧?”聯軍陸地指揮官李發德見賀云峰有些患得患失的模樣,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道:“放心好了,清虜以三萬兵馬,一路殺至朝鮮王京,差點捉了朝鮮國王和諸多大臣,這是何等志得意滿。即使因為俺們的因素,不得不退兵北返,但他們也必然氣焰囂張,全力攻來。”
“你想想,三萬清虜大軍,而且大部分均為八旗部伍,若是在大明境內,足以擊潰數倍明軍,縱橫中原,馳騁南北。所以,他們一定會毫無顧忌地沖過來。一定會的!……到時候,俺們就將他們全部弄死在鴨綠江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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