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4年9月22日,奉元(今印度欽奈市,又名馬德拉斯)。
“艾克勛爵,那座雄偉的城堡,就是我們東印度公司曾經的圣喬治堡。”英國東印度公司高級經理托馬斯·赫德森伸手指向前方,向訪齊特使威廉·艾克伯爵介紹著奉元城的情況,“齊國人在二十多年前(1659年),因為與我們東印度公司發生的一場意外沖突,將這座城堡奪去。雖然,我們最后與齊國人達成了和解,但他們拒絕將圣喬治堡歸還給我們,僅僅支付了數千英鎊,作為我們的補償。”
“哦,齊國人還真是霸道!”威廉·艾克伯爵語氣中帶著一絲嘲諷,“他們該不會在整個印度洋地區都表現得如此強勢吧?”
“艾克勛爵,齊國人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初步確立了他們印度洋地區的霸主地位。”托馬斯·赫德森小心地提醒道:“據我們估計,齊國海軍擁有的各類專業戰艦不下一百艘,僅印度東西海岸,他們就部署了二十余艘。在海灣(波斯灣)、紅海、西印度洋,以及南非海域,到處都有齊國戰艦的身影。數月前,齊國海軍利用葡萄牙人和阿曼人之間的戰爭,一舉奪占了桑給巴爾、蒙巴薩等東非沿岸島嶼,再加上他們此前占據的科摩羅、西南非洲領地,可以說已經將浩瀚的印度洋擁入他們的懷中。”
“也就是說,整個東方貿易已經被齊國人徹底控制了?”威廉·艾克伯爵皺著眉頭問道。
“是的,艾克勛爵。”托馬斯·赫德森點點頭,說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齊國人確實控制了整個東方貿易。但他們不同于奧斯曼人,會刻意阻礙或者破壞東西方之間的貿易和文化交流。他們更像是一個地區貿易事務的主導者和秩序維護者。他們倡導貿易自由,反對任何貿易限制。數年前爆發的齊莫戰爭,最根本的原因,便是莫臥兒人對齊國商人實施了貿易歧視政策。他們貿然地抬高關稅,對齊國商品的進口設限,以此來扭轉貿易的不平衡。”
“哦,是嗎?”威廉·艾克伯爵笑了笑,若有所思地說道:“在歐洲,要論貿易限制政策最多的國家,莫過于法國了。……你說,齊國人有膽量去挑戰路易十四的威勢嗎?”
“艾克勛爵……”托馬斯·赫德森聞言,愣了半響,隨即苦笑著說道:“艾克勛爵,歐洲距離齊國本土太過遙遠了,他們不會為了試圖打開法國的市場,而貿然跨越數萬英里,路途耗時五六個月,去攻擊強大的法國。……哦,上帝,那太瘋狂了!”
“可是,齊國人卻敢派出一支遠征艦隊,去攻擊西班牙本土。”威廉·艾克伯爵說道:“如此看來,他們皇帝和內閣政府的頭腦是相當清醒的,知道孰強孰弱,專門挑一個實力最弱的對手。哦,可憐的西班牙人。”
威廉·艾克伯爵一行訪齊專使團,是受齊國駐歐總代表的邀請,參加齊國于明年六月舉行的五十年國慶大典齊國以當年登陸漢洲大陸的日期(1635年6月20日)為國慶日。同時,為了顯示自己的歷史“久遠”,也順勢將這天定為建國日期。
英國的船隊前往東方的時間,一般選擇在秋季或冬季出發,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大約六個月后也就是六月份雨季到來之前可以到達印度。英國訪齊專使團是在五月中旬,抵達蘇拉特。他們在此足足休整一個月,隨后,他們訪問了德里,拜會了莫臥兒帝國皇帝沙·阿拉姆一世。
英國人趁著莫臥兒帝國皇帝內外交困之際,獲得了不少只有齊國人才享受的貿易優惠政策,比如,允許英國東印度公司建設更多的商館,英國商船獲準可以沿著內河航行至內陸,以及英國商人可以比照齊國商團組建相應的護衛武裝。
作為回報,英國人允諾可以私下售賣歐洲火器與莫臥兒帝國,派遣歐洲專業軍官,向莫臥兒帝國軍隊傳授歐洲戰陣組織技巧和作戰方式。
從莫臥兒人的態度上來看,他們目前似乎對齊國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和戒心。雖然,他們的皇帝并沒有表露出對帝國戰敗于齊國,而生出報復的心理。但精明的英國人還是從皇帝只言片語中捕捉到一絲對齊國的恨意,以及帝國目前局勢的擔憂。
英國人非常肯定,只要莫臥兒人重新振奮起來,恢復了國勢,一定會再次向齊國發起挑戰。上任皇帝的戰死,多達二十萬軍隊的潰敗,十余座富庶的城鎮被搶掠一空,還有大量的割地、巨額的賠款,如此種種恥辱,必然已經深深地印刻在他們的腦海之中。
那么,洗刷恥辱的唯一方式,那只能是另外一場戰爭,在戰場上擊敗齊國人,并將他們的勢力全部驅逐出帝國境內,如此,方能將埋在心底的恥辱徹底拋開。
英國人有理由相信,位于北方的幾股叛亂勢力,很可能得到了齊國人的暗中支持。因為,這對齊國來說,維持一個勢力均衡、彼此牽制的莫臥兒帝國,是最為符合他們的利益。
說來,英國人對齊國在莫臥兒帝國取得的一切成績,不無充滿了嫉妒。據保守估計,齊國與莫臥兒帝國的貿易額,在戰后的幾年時間,便迅速翻了一番,規模達兩億五千萬盧比(1兩白銀約等于3盧比)以上。而在雙方的貿易中,齊國是處于絕對的出超地位,每年從這個國家獲取的貿易盈余超過一億四千萬盧比。
哦,上帝啊!一億多盧比,這是一個多么讓人為之驚嘆的數額。
要知道,東印度公司每年與莫臥兒帝國的貿易額只有區區七十萬英鎊(1英鎊約等于5兩白銀)。至于賺取的貿易利潤,更是不到二十萬英鎊。而其中有相當部分商品,還是從齊國轉口貿易而來,這意味著,他們英國人花出去金銀,可能又輾轉流回齊國本土。
既然印度地區的貿易蛋糕如此之大,那么就不應該讓齊國人一家獨享。要是能通過暗中扶持莫臥兒帝國,使其逐漸增強對抗齊國的實力,那么我們英格蘭將獲得這個帝國真摯的友誼,對擴大東印度公司的貿易份額,以及增加英格蘭王國的影響力,具有積極的作用。
因而,東印度公司在接到英國訪齊特使威廉·艾克伯爵時,便慷慨地給予了一萬英鎊的贊助,游說使團順道訪問德里,覲見莫臥兒帝國皇帝,為東印度公司獲取更為有利的貿易條件。
結束對莫臥兒帝國的訪問后,使團又在東印度公司的一路護送下前往孟加拉,訪問這個處于半獨立性質的莫臥兒帝國行省,期望能在這片富庶的地區也能獲取一些額外商業利益。
10月13日,胡格利河口。
兩艘槳帆船依次駛入胡格利河口,沿著寬闊的河道,艱難地朝上游朔流而行。甲板上,一群衣冠楚楚的英國紳士,趴在欄桿處,吹著愜意的海風,欣賞著兩岸秋意盎然的景色。
“南岸那座堡壘是齊國人的嗎?”威廉·艾克伯爵從嘴里吐出一道煙圈,伸手指著南岸的方向,好奇地問道:“我看見那座堡壘上空飄揚著一面齊國的旗幟。”
“是的,艾克勛爵。”托馬斯·赫德森瞅了一眼,點頭說道:“那座堡壘確實是齊國人的據點。五年前,他們從孟加拉總督那里獲得這塊地盤的租賃權,然后在很短的時間內,修建了這座位于河口位置的堡壘,并將其命名為永泰堡。據說,這個名稱的寓意,表示永保安泰和平。”
“哦,永泰。”威廉·艾克伯爵又將煙斗叼在嘴里,嘀咕道:“齊國人難道非常熱愛和平嗎?”
“不,齊國人絕對不會熱愛和平,他們就如同法國人一樣,極具侵略性。”托馬斯·赫德森搖搖頭說道:“我敢肯定,他們之所以要建設這座河口位置的永泰堡,是為了想控制這條胡格利河,更是為了確保上游三十多英里外江陵堡(今加爾各答市)的安全。”
“那么,我們即將上朔至前方數十英里處的達莫德爾河,也有齊國人的沿河據點嗎?”
“暫時還沒有,艾克勛爵。”托馬斯·赫德森說道:“要知道,孟加拉總督為了避開齊國人的威脅和控制,特意將總督府從達卡遷移至達莫德爾河上游的阿散索爾。在這種情勢下,孟加拉地方政府應該不會再給予齊國人在達莫德爾河兩岸太多的特權。”
“這么說,孟加拉總督跟他們的皇帝陛下一樣,對齊國人充滿警惕?”
“艾克勛爵,齊國當年進攻莫臥兒帝國時,首先列為進攻的目標就是孟加拉。這里的富庶的程度,令人難以想象。在這個地區,生產制造了整個帝國近四成的棉紡制品,以及八成的黃麻產品。另外,孟加拉還是莫臥兒帝國最大的糧倉,這里的稻米可以實現一年三熟,輕松養活數千萬人口。試問,這般物產豐饒的地方,如何不讓齊國人生出覬覦之心?”
“赫德森先生,我有一個疑問,作為一個地方行省,那位孟加拉總督在拒絕向德里的皇帝效忠后,還敢憑借一隅之地,對抗強大的齊國?”
“艾克勛爵,這位孟加拉總督是一位非常睿智的老者,他還是上一任皇帝的舅舅,在整個帝國境內,擁有崇高的地位和豐厚的人脈。”托馬斯·赫德森娓娓說道:“不過,他目前年事已高,好像有八十多歲了。如今,整個莫臥兒帝國風雨飄渺,并且還陷入事實上的分裂。我們認為,這位總督閣下,一定會為他身后之事進行一番認真考慮。不論是對他后人的安排,還是對整個孟加拉地區的未來著想,他一定不希望齊國人的勢力繼續無限擴大。尼德蘭人、葡萄牙人、法國人,甚至就連毗鄰孟加拉的緬甸人,他都盡量保持友善的態度,積極拉攏。所以,我們認為,勛爵閣下代表英格蘭王室和議會對他進行一次友好訪問,一定會受到他們的高度重視。”
“我們這般挖墻角的行為,齊國人獲知后,會是什么反應呢?”威廉·艾克伯爵微笑著問道。
“……”托馬斯·赫德森想了想,聳了聳肩膀,喃喃地說道:“最壞的結果,無非就是被齊國人擠出印度市場。可要是一旦讓我們東印度公司抓住機會,獲得齊國擁有的哪怕一小半商業份額,也足夠讓所有的投資者的收益翻上十幾倍。”
10月22日,達卡。
阿布爾·卡拉姆·阿卜杜勒攜著妻子,抱著年幼的兒子,非常失望地離開工場。這家曾為之服務了八年的棉織品工場,終于倒閉關門了。
當然,在工場關門之前,也不是沒有絲毫端倪顯現。七年前,帝國與齊國之間的戰爭結束后,包括孟加拉在內的所有帝國市場,便開始向齊國棉紡織品全面開放,并且還將進口關稅下調至百分之五。
由此,價格更為低廉的齊國棉織品蜂擁進入莫臥兒境內,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對本土生產的中高檔棉織品造成了劇烈沖擊。
及至三年前,本土生產的低檔棉布也開始受到波及。讓所有人莫臥兒人都萬分費解的是,齊國人生產的棉布為何會賣得比他們本土生產的棉布還要便宜?要知道,齊國人每年都要從帝國境內大量進口棉花,然后萬里迢迢地運回漢洲本土,再加工成一匹匹色彩靚麗的棉布,最后又不遠萬里地再運至莫臥兒帝國銷售。
按理說,齊國人在耗費了大量的運輸費用前提下,其棉布的綜合成本應該比我們本土就近生產的棉布要高很多,售價也應該更貴。
面對價格更低、質量更好的齊國棉布,那些歐洲人首先改變了他們的采購來源,拋棄了合作數十年之久的眾多本地工場。
早在數百年前,印度生產的棉織品通過阿拉伯人、波斯人、阿比西尼亞人,以及馬來人,帶到中東、歐洲、北非和亞洲等區域銷售,使得印度地區的棉紡織行業得到快速發展,創造了無數的財富。
不過,后來由于奧斯曼帝國的崛起,印度和歐洲之間的海上貿易通道、陸上貿易通道被阻斷,要想通過,往往要繳納高昂的過路費,這極大沖擊了印度的棉紡織貿易。
直到16世紀新航路開辟之后,印度的棉紡織貿易才迎來了新的春天。
當時英國和荷蘭的東印度公司,無不對印度生產的棉織品產生濃厚的興趣。他們將這些繪有印度神話人物、印度當地鮮花圖案的棉布帶到歐洲后,迅速掀起了一波購物浪潮。在1621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只進口了約5萬件棉紡織品到英國,而之后不到20年,進口數量便漲了4倍。
即使,為了保護國內的毛紡織產業,英國政府曾一度限制印度棉布在國內銷售,對印度棉布征收高額關稅。但這一切,都無法阻止印度棉布銷售的持續擴大。
印度棉織品的繁榮一直持續到1660年,在齊國的棉紡織產業興起后,遂開始面臨對方的價格和數量規模的沖擊。
東印度群島、馬來半島、波斯、阿拉伯、奧斯曼、東非,這些消費市場從萎縮到全部失去,也不過是短短十年時間。
在戰前,不僅龐大的歐洲市場面臨齊國棉紡織品的激烈競爭,就連本土市場也遭到齊國的全面侵襲。岌岌可危的本土棉織品,在帝國皇帝接連提高齊國進口關稅,并采取限額進口后,方能勉強吊著一口氣,繼續茍延殘喘。
如今,帝國戰敗,被迫對齊國棉紡織品全面開放市場。在不到五年時間里,阿布爾·卡拉姆·阿卜杜勒就見證了數十上百家棉織品工場的倒閉關門。他所在的工場為了保持生存,也將所有的工人薪水一壓再壓,勉力支撐著。
但是,壓垮工場的最后一棵稻草很快就來了。作為棉織品主要原料的棉花,其價格在齊國商人的瘋狂哄抬下,在五年里,足足漲了兩倍之多,進一步擠壓工場的生產利潤,使得無數工場主只能選擇關門閉業。
棉紡織工場垮了,失去了賴以為生的工作,而且還沒有一寸屬于自己的土地,阿布爾·卡拉姆·阿卜杜勒不知道未來的生活將怎樣繼續下去。
難道,要應征齊國人的海外拓殖招募,遠走他鄉,去荒僻的非洲謀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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