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天水城
馬王伊屠率領著蠻族五萬人馬,兵臨天水。震天的戰吼聲中,攻打城墻的火焰從不止熄,即使在夜晚也亮如白晝。
但那些燃著火焰的巨石一旦碰上沖天的護城泉水,便統統被澆滅,甚至能砸進城里的也是少數。易國大將曲忠領著全城數萬軍民,奮勇抗敵,更有五位二品仙師,坐鎮在城墻之上——石翁、天云道人、龍驤道人、蒼云二劍仙——無論來敵是龍馬、橙牛,甚至是馬王親自出手,都一一將其擊退。
每一日交鋒后,城墻內外,都留下尸骨累累。
十日后,城防的力量終于達到了極限。滿城傷兵,不堪疲憊。
守城百泉只剩下主泉浮夢泉柱一座,主持著守城大陣的石翁,站在城墻上,身軀搖搖欲墜。
天云道人走來,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老石頭,還撐得住吧?”
“哼!”石翁連回罵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好冷哼一聲。
“我是不行啦,一會兒我要是趴下了,你就弄塊石頭把我給埋了,也算有個葬身地方。”
“滾!”石翁客氣地回應了老友的遺言。
“哈哈,所以,你可別死在我前頭啊。”
“還沒到時候呢,看看人家。”
石翁往前方一指,只見城墻的最前線,一位云袍劍仙登空而起,揮舞起青色的巨大劍圈,將一顆飛來的巨石,凌空劈作兩半。
接著落回地上,揮轉劍器,收如江海凝清光,出則天地久低昂,接連斬落登上城墻的數十蠻兵,久戰不怠,大氣磅礴,正是蒼云門派來的幫手——“青蓮劍仙”沐輕雪!
石翁感慨道:“你都自立門戶這么多年了,向宗門蒼云求援,居然還有這種能人搭理你。”
天云道人驕傲答道:“㸌日劍仙可是和我一個屋子睡了十多年的師兄弟,青蓮劍仙——那自然也是仰慕本道人年輕時瀟灑俊逸的風流神采……”
“要臉?”石翁想現在就該一個石頭把他給埋了。
就在兩個老頭子嘮叨的時候,他們在前線奮戰的弟子們卻不敢有片刻疏忽。尹長畫與兄長尹長棋又聯手擊殺了一個橙牛武者,卻麻木得沒有一點感覺,祭起云劍,立刻投向下一場戰斗。
一波敵人打退以后,尹長畫累的眼皮幾乎都抬不起來,連續服用的大量療傷靈藥也已經失去作用,她氣喘吁吁扒著城墻往下望,蠻軍又一輪更猛烈的攻勢已經沖鋒而來。她想,已經到了該爆掉法寶的時候了。
“師姐——”身后傳來一聲呼喚,尹長畫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師弟,氣色沮喪說:“我們……還能守得住嗎?”
“守就對了。”尹長畫鼓勵道:“不是已經有從瑯琊送來的消息了么?雎國的將軍領著五萬大軍,正在趕來支援我們,只要撐到那個時候——”
“可是我聽大家都說,那個叫廉洪野的將軍不會來啦,他把兵駐在雎國,就,就——尹師姐,那個廉將軍到底會來嗎?”
尹長畫聞言,心中一苦,她的心中又何嘗有答案?望著蠻族漸漸殺近,她心里的動搖也越發擴大,不禁低聲支吾:“援軍到底會來嗎?”
“會的。”就在這時,一句清聲傳入她的耳朵,沖上來的蠻兵被一道絢麗劍光成群地卷飛。尹長畫眼光一顫,仰頭望去,一襲云袖拂過她臉頰,露出玉面云袍的女人,沖她溫柔說道:“廉將軍一定會來的。”
女人的目光柔和而堅定,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她。
可就在這時,天地間的氣流發生了令人驚悚的改變,尹長畫覺得自己凝聚的云氣都要被一股莫名之力扯走。她隨之遠望,只見那蠻軍陣中,馬王伊屠一騎獨出,高高舉起了刀鋒!
尹長畫震撼地感知到,漫天殺氣,遍地血氣,都在向伊屠的刀鋒匯聚。如果這樣的天地之力真的能夠被化作刀光,那世間一定沒有人可以把它抵擋。
“他要干什么?”天云道人和石翁也感應到了危險。
“喝——!”
伊屠一聲大喝,金刀揮出,刀光過處,與日奪光,徑直飛向了浮夢泉柱!
所有人都感到眼前一盲,視線恢復時,只見天水城最后一座泉柱轟然坍塌!
石翁一口老血噴出,昏死當場。天云道人趕忙將他扶住,瞅著馬王喃喃自語:“他瘋了嗎?用蠻力硬破護城大陣,就算陣力將盡,世上豈有人能夠承受住一城法陣的反噬?”
仿佛是應和他的話,坍塌的泉柱直接灌向了馬王伊屠,形如大海上通天的水龍卷,陷入混亂的的水靈力狂暴至極,勢要把一切卷入其中的東西攪碎,瞬間便淹沒了伊屠的人影,久久不歇。
但就在這樣瘋狂旋轉的水龍中,一把刀破水而出!
“不……”天云道人嘴唇顫動。
伊屠大步從水龍中走出,坐騎已粉身碎骨,他渾身沐浴在血水中,神色更加兇狠,再次舉起了刀鋒。
天云道人心中漸冷,沒有了守城法陣支撐,馬王的全力一刀,足以把整片城墻砍塌。而他的法力已經干涸,除了在這一刀中殉城,甚至連阻擋也做不到。
不,即使他狀態全盛,又怎么可能阻擋住馬王的一刀?
血色再次凝聚于金色刀鋒,即將再一次讓所有人目盲。
但就在金芒奪去天云道人全部的視野前,他最后看到,一襲雪白云袍,從城墻上落了下去。
面對著鋪天蓋地而來的刀光,青蓮劍仙沐輕雪,衣袍獵獵,撲落于城門之前!
她拔劍,云袖翩躚,她舞劍,瀏漓頓挫。
耀人眼目的金芒中夾雜的那一條血色,向她筆直前進,但她凜然不懼。
在無人能夠幸免的兇暴殺機面前,她連續揮斬出青色的劍光,每一道劍光都是先快后慢,一劍追一劍,先后織在一起,一連揮出七七四十九道劍光,最后竟交織成一朵青色的巨大蓮花,在城門之前,與那血色刀光,轟然相撞!
那一霎,所有人除了眼中被金光與青芒填滿,也忍不住捂住耳朵,躲避那轟響著的劍氣激撞的聲音,城墻震顫,身下大地都在左右搖晃。
沐輕雪站在風暴的中央,最后向遠方抬起了眼睛,在紅日將落的天際線上,升起了新的戰旗,無邊無際的援軍自天邊涌來。她輕輕笑了。
“殺——”
這之后,就是反擊的開始。廉洪野帶領五萬大軍出其不意地襲擊了蠻軍后方軍陣——顯然這就是馬王突然拼命出招攻城的理由——但天水城門牢固不倒,令馬王最后的機會也失去了。天云道人率領天水精銳出城配合援軍戰斗,最終成功逼退了蠻軍。
戰后,在天水城門前,天云道人向前來援救的主將匯報了戰情。
“這次戰役,戰死軍官共計……還能作戰的有……大仙師戰死三位,分別是龍驤道人符越,㸌日劍仙常古,還有——
青蓮劍仙,沐輕雪。”
城門之下,廉洪野面對著跪在地上的女人尸體:她到死都拄著劍,不讓身體倒下,冰涼的尸體上血痕未干,臉上的表情卻可稱安詳。
“她最后有什么遺言嗎?”
“吾門徒說,青蓮劍仙在飛下城墻前,最后說的是:
廉將軍一定會來的。”
廉洪野默默彎下腰,抱起沐輕雪的尸體。
“將軍,”天云道人趕忙上前攔道:“青蓮劍仙是為天水城犧牲的,就把她葬在天水,讓城民祭拜她吧。”
但廉洪野沒有回答,而是徑直走過了他。天云道人只好望著廉洪野抱走沐輕雪的尸體,消失在軍陣中,不知是往哪里去了。
天云道人只知道,等他下一次見到廉洪野的時候,是在九萬目河畔,決戰馬王的軍陣前了。
馬王伊屠陣前叫陣。天云道人原以為不會有人理會他,去與馬王單挑。可是,萬軍陣中,廉洪野忽然就沖了出去,單人孤騎,高舉著黑色的劍,沖向了九州最強大的武者。
他的身影那么決絕,仿佛一去就不會回來。
結果,卻殺得馬王為之退卻。
“這就是你的詛咒。”
一個聲音忽然不協調地響起來,接著整個世界開始褪色,仿佛是提醒始終在旁邊旁觀的、真正的廉洪野,眼前景象,都只是十五年前的一場夢。
而現在真正的事實是,他的身體昏迷在蛇腹中,意識則進入了魔劍的內景里。
廉洪野向聲音的來源看去,“沐輕雪”走了過來。
但廉洪野知道,它并不是自己真正的愛人,而只是變成愛人樣子的魔劍劍靈——“黑子”。
“十五年了,你用詛咒自己來封存記憶,讓與她有關的記憶一直鮮明,寧可承受這種痛苦,也要逃避你已經永遠失去她的事實。到了這個時候,就死在一場美夢里,不好嗎?我可給過你機會了。”
“黑子,你知道人類為什么要立下詛咒么?”廉洪野說。
魔劍劍靈聞言一怔,她是劍主詛咒的化身,在每一位劍主立下詛咒時誕生,在劍主的詛咒兌現時死去。對她來說,詛咒的實現,自身的死亡,就是她唯一的追求,但劍主為何要立下詛咒,并不是她該關心的事。
可是,她很有興趣。
“是為了什么?”
“是即使自己無力報復,也絕不肯放下的仇恨。”廉洪野目光如墨:“是絕對不能原諒的人,是夜夜不能沉眠的恨,是自己被傷害又無法報償的焦怒,是寧可死也想拉著人一起下地獄的怨毒。”
“真有意思,原來你是這樣詛咒我。”劍靈說。
廉洪野聽了,不禁莞爾。他這一生中用魔劍詛咒過三個對象:第一個,是他在劍冢里,領悟出咒恨他人和甘愿接受詛咒就是被魔劍認可的鑰匙,因為一時間沒想到合適的詛咒對象,干脆就詛咒了魔劍,也就是“黑子”,果然成為了劍主。
第二個,是蠻族。
第三個,是沒能救下沐輕雪的自己。
劍靈道:“你的三個詛咒構成了我,其中兩個都非常奇怪,讓我過去都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完成使命了。不過,現在,我卻覺得看到了希望呢。
你的身體被蛇毒浸泡,已經死透了。如果這樣都放不下仇恨的話,我可以對你施加‘不死咒’,讓你再多活一會兒。
但是,這是為了讓仇人不輕易死去,承受更多痛苦而創制的詛咒,會很難受的。被詛咒的靈魂,死去以后也不會得到解脫——除非有后人給你建個功德廟,供奉香火——這樣,也可以么?”
廉洪野笑笑:“一開始不就說好了?我會詛咒你到死的,所以,也來詛咒老子吧!”
“最后還有一件事,我想問。”
“你說。”
“你為什么給我改名叫‘黑子’呢?”
“落子無悔。她下棋的時候常這么說,一直是我執黑,她執白。我本來是想告訴她,成為劍主、被魔劍詛咒這件事,我永遠不會后悔的。”
“本來……呢。”
黑子最后看著男人的臉容,到了這個時候,他的表情仍非常冷靜。大概即使后悔,他也不知道該從何悔起吧。
不過,看著他的眼睛中沉郁的東西,黑子就知道,外面的一些人,一定會知道該后悔什么了。
“駭——!”
九萬目河中,赤紅色的海蛇向天空直立起蛇軀,發出令人魂驚膽顫的嘯聲。
蠻軍與雎國軍一齊凜然,屏息以待,可是,紅巴蛇并沒有立刻向岸上進攻,反而瘋狂扭動起它龐大的身體,把江面攪得浪起云飛,嘯聲也越來越猙獰,嘴巴也張得夸張的越大越大,如同要吞天,吞日,如同要——
“駭——”
——徹底地炸開!
所有人在漫天血雨中目瞪口呆,紅巴蛇全身炸裂開,在那血水與江水交織的狂浪中,重新出現在天、水之間的是——
廉洪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