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掠過長街,提前將女孩的氣息送入他的身畔。
葉子啟微微張口,想打聲招呼,聲音卻啞在了嗓子里,他應付過遠遠比這更難言的場面,這時卻驚訝到不能開口。
他記得離開的時候,女孩說過會等他回來。
他回來了,她真的在等。
“咚,咚,咚!”
女孩忽然踩著云絲繡鞋快步跑來,一點兒也不溫文爾雅、端莊淑女,跨越一條街的距離,像一只碧色的貓兒,一把撲入他的懷中!
沒有猶豫,沒有語言,只有震顫。
每一天,每一天,長望城關的等待,已經再容不下虛偽的客套和故作從容。
只是自然要把少年給嚇壞。
明明她是還沒有出嫁的女子,明明這里是大庭廣眾。
是預料之外,還是也曾暗暗期待?
葉子啟覺得大腦空蕩蕩的,可先前所有郁積不發的感慨突然在這時強烈鮮明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更不知道自己這時為何眼眶刺痛。
他抬起手僵了僵,最后還是合攏,攏住女孩背后的翠綠薄紗,隔著紗衣感受女孩冰涼的體溫。
他突然驚醒,這就是活著的感覺。
在短暫的時間里經歷過太多次失去,他已經對生死有些麻木。
可這一刻,他觸碰到女孩的心跳,即使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居然也由衷地感動,女孩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我回來了。”
他低頭時嘴唇就在女孩的耳邊,女孩脖頸在他肩頭蹭了蹭,擺換了一個方向。
“嗯,回來就好。”
人也悄默,風也偃息,整條街道安靜得仿佛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漸醒的晨光中久別重逢的少年和少女四目相對。
零星的行人都把眼光望向這邊,顧峰嘆了口氣,卻沒有提醒他們一下的意思,人家姑娘都不怕了,他還能替人操什么心呢?反而是自己站在這兒,顯得有點兒多余了。這時候,他明白了什么叫只要你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你受傷了。”唐菀蝶說,收回身子,擺手召出法寶凈心白玉瓶,從里面倒出一顆丹藥。
“我沒事的,不用費事,一會兒這位醫師要帶我去王宮里用藥。”葉子啟說著扭頭指向薛影。
薛影一臉茫然地回答:“我說過嗎?”
“啊?”葉子啟也迷茫了。
唐菀蝶低頭抓起葉子啟的手,把藥丸扣在他手心里。到了這時候,她反倒開始有點臉紅了。
葉子啟只好把藥丸吞下去,說:“軍務在身。我——等等再去看你。”
“現在和我走一段路都不許了?”唐菀蝶跺腳道。
“不,行,不是,我是說行,行。”葉子啟一句話就把自己給說亂了,本能地向顧峰投去求助的眼神,可顧峰正皺著眉頭,看向另一邊,葉子啟便也順著望過去,頓時感覺有人在那邊的墻角后面偷窺自己。
不待他仔細查探,那墻角后的人已經竄了出來,白衣翩翩,不是柳惜言還是誰?
“柳公子?”葉子啟心中驚詫,唐菀蝶之后是柳惜言,自己又不是什么大人物,這樣的迎接陣容未免太大了些。而且,出來的不僅是柳惜言,后面還被他拉出來一個青衫文士,看著面貌要敦實些。
“葉兄弟,顧兄弟!”柳惜言拱手笑道:“托二位的福,我把弟弟給找出來了!”
青衫文士在后面看著兄長滿眼嫌棄,可看向葉子啟三人又有點難為情。
“那恭喜公子了。”走至跟前,葉子啟說:“昨天得罪了,還望公子海量,我們兄弟之后打算好好招待你的。”
“咦?是你。”唐菀蝶突然開口,她看著青衫文士,記起對方和自己偶遇過好幾次,姑且都算是那幾家城口小店的老主顧,也說過話。只是不知道他一個男人,老往首飾店跑什么。
“在下柳惜時,見過唐小姐。”青衫文士連忙作禮回答,臉鼓得紅紅的。
“不必啦,不麻煩啦!”柳惜言沖葉子啟笑道:“來雎國這趟經歷,也讓在下明白許多事,‘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注)嘿,在下就權當交學費啦。
而且,在下也要謝謝葉兄弟你啊,若不是你,我這弟弟還真不一定肯跟我走呢,哈哈!”說著,他便猛拍了拍那青衫文士的肩膀。
葉子啟不太明白柳惜言話語何意,但以眼下蠻軍隨時可能犯境的情形,對方顯然是急著離開的,他也不可能挽留,便只是說些客套話。
到最后,柳惜言一把抓過葉子啟肩膀,說:“葉兄弟,我看好你啊,哪天改主意了,隨時歡迎來宋州。”又互相說聲:“有緣再會。”便彼此分別了。
葉子啟四人走去王宮,柳惜言、柳惜時這對兄弟卻有點依依不舍的樣子,駐足在原地好一會兒。
許久之后,柳惜時依然有些失神,柳惜言拍拍弟弟肩膀,說:“該回家啦。”
帶著兄弟重逢、感慨萬千的溫情,柳惜言神色、語氣皆十分動人,手上動作卻是從弟弟背后的包裹里,偷摸出一卷畫軸來。接著竄開兩步,打開便看——
只見這畫卷上是一位女子,手舉琵琶,擔在肩膀上,反手彈奏,而女子的面貌竟與唐菀蝶十分相似,畫像旁還有題詞:“反手琵琶奏,弦樂滿西樓,繞梁蝶輕走。誰言無波?荷風吹皺,女兒花上舉香袖……”
柳惜言嘖嘖稱贊:“原來那姑娘還干過這事兒啊,難怪你動了心,浪跡在這起兵戈的地兒,也不想著回家。不過我賢弟現在詞畫雙絕,這趟離家出走也沒白走,將來我柳家的前途,可就指望在這幅畫上啦……”
若是讓葉子啟等人看到這場面,一定會立馬想起來,這位青衫文士柳惜時,就是那日畫樓奏樂的座上客之一。
原來,自從那日聞曲之后,柳惜時便對唐菀蝶一見鐘情,留在城中打探唐菀蝶的消息,留戀不去。后來,知道唐菀蝶常去城口那幾家店鋪閑逛,便好幾次裝作偶遇去攀談。
可他天性內斂,又通過只言片語猜到唐菀蝶是在等人,在摸不清究竟前,不敢表明心跡。
直到昨日,他也去王陵觀看武殯,立刻被柳惜言通過柳家秘術察知行跡,一路追蹤回了寒葉客棧里。
兄弟相見,自有一番話說。可談到回家的事,柳惜時卻顯得并不請愿,這可讓柳惜言大為意外。到了晚上,柳惜時自己點了燭燈,攤開一卷畫軸,徹夜相對,柳惜言自然好奇,可他一過去,柳惜時馬上就把畫收起來,柳惜言也就只能好奇了。
又到今天早上,柳惜時早早出門,終于是因為兄長的到來下定了決心,想要到唐菀蝶常去的地方,向她表白心跡,給自己做一個了斷。可是,還沒到地方,就看到了那一幕。
自己鐘情的女人等到了她要等的人。
柳惜言緊緊跟在后面,作為風月場的老手,只看弟弟的表情,和眼前的場面,他就明白了一切。
正如這幅畫詞中所言——
“望斷高樓,此生堪可換回眸?”
不可啊。
不過,對柳惜言來說,能讓弟弟安心回家,這個結果就是最好的了。
此刻,面對兄長的無禮,柳惜時沖上來,幾番伸手,沒搶回畫軸,神色大怒,全身撞上去,一下子把柳惜言撞開,才奪回畫卷,小心收起來,氣沖沖地朝城門外走了。
“喂,等等為兄啊!”柳惜言笑呼一聲,提腳追了上去。
——
注:語出左傳·成公·成公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