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國人眼中地位崇高、法力無邊的王女——尹長畫,在十四歲回到天水城的時候,穿著破舊得像一個乞丐。
妖禍爆發之時,四哥尹長棋帶著她逃出了妖魔的包圍,三哥尹長琴帶著她回了家,然后,在這一年,天云道人把她收為了弟子。
她說自己不會當個乖徒弟的,天云道人說就是看中了她這股蠻勁。
靠著從小接受宮廷教育打下的修行底子,和在妖禍逃亡路上磨煉出的吃苦勁,又得到名師指點,尹長畫修為一日千里。
她甚至超越了作為一品仙師的兄長在同齡時的水平,傲視雷州一代青年俊杰。直到武宣六年,她遇到了“青蓮劍仙”沐輕雪。
在尹長畫的眼里,這位來自本宗的師姐,她的為人,她的風姿,她的劍法,都美極了。
“蒼云門最年輕的長老”“靈州年輕一代的雙璧之一”……這些顯赫的名聲,在沐輕雪的真人面前,都失去了意義。她本身,便代表著一種名門正派的氣度。讓尹長畫這樣的支脈弟子,立刻沒有了一較高下的心思。
也終于相信了自己那個老不正經的師傅,真的是出身于一個正經宗門。
可師父卻對此一臉不屑。
“嗨,她守規矩?當年六道掌門令都沒把她從雎國給拉回來。當著司法弟子的面,把掌門令給劈了,這種事兒你師父我可做不出來。還有她二十多個師兄妹啊,全給她藥倒了,扶著腰回的蒼云山。誒,龍驤,那年你是不是也去了?”
“閉嘴!”
對于師父的無恥污蔑,尹長畫馬上去找沐輕雪當面求證,沐輕雪笑了笑,沒有回答。第二天,天云道人突然善心大發,把珍藏多年的好酒靈藥全都拿出來犒賞三軍了。
據傳,那日早晨,青蓮劍仙是提著劍去向宗門兩位老前輩問安的。
同為女修,尹長畫很快就和沐輕雪拉近了關系,無話不談。尹長畫在那時問出了她最好奇的問題:“師姐,你道行這么高,為什么不去討伐大荒的妖怪呢?那可是在皇帝面前表現的機會,為什么要來我們這個小地方?”
尹長畫現在還記得那是沐輕雪第一次露出普通女兒家的情態,說,因為和她定親的男人在北國。
尹長畫驚訝極了,同時好奇心大勝,忙打聽對方是個什么樣的男人。可沐輕雪卻不肯多說,尹長畫也只好等戰爭結束后再去仔細盤問了。
她再沒有等來回答。
天水一戰,當她被馬王伊屠的滔天刀勢,震嚇得一動不能動的時候,沐輕雪奔到了她的身前,躍下了城墻,后來,她只看到刀光在她面前止步,她只看到城頭上升起了青蓮。
直到戰至昏迷前,她眼中也只有她離去時的背影念念不去。
戰爭贏了,戰后的慶功宴她沒有出席。因此,她也是到后來才聽說,三哥在宴會上想要把她許配給前來援救的將軍,將軍卻沒有答應。
這在其他女孩看來,也許是極為羞辱的事兒,所幸她是修行人,并不太放心上——直到師父告訴她,那個將軍,就是和沐輕雪訂婚的男人。
她帶著門帖來到雎國將軍府拜訪,開門的是個相貌英儻的青年人,拿著她的名帖反復確認了三四回——“易國,尹長畫”,接著青年人拔腳跑了進去,邊跑邊喊:“廉洪野!你在易國得罪的女人來逼婚啦!”
后來薛義因為這事兒起碼被尹長畫收拾了三回。
隨后廉洪野從屋里走了出來。
尹長畫滿懷著對這個男人的好奇心來到雎國,可看到了真人,心里只大感失望。
既不是道門高徒的仙風道骨,也沒有將門世家的威武高傲。走出來的只是個有些失意,有些粗獷,甚至偶爾會流露些痞氣的男人。
尹長畫不相信這種男人怎么會配得上那位劍仙,這種只不過——就像自己一樣的凡人。
廉洪野客氣招待了她這位從易國來的貴客。后來,薛義想象中火爆的斗法場面并沒有出現,他們兩個人只是在城里聊著天,四處走了走。聊著風物,聊著逸聞,聊著那個人。
尹長畫在閑談中第一次發現了這個男人的不尋常,畢竟他是當時嵩朝聲名無兩的將軍,卻意外地溫和近人。在聽自己表明了來意以后,就算忍著痛,也向自己說起了他們的曾經。
他們經過亭臺,經過酒家,經過湖畔細柳,廉洪野向她一一指出了愛人曾經到過的地方,那時做了什么事,說了什么話,又為了什么喜憂。
又談及他們的相遇,那座瑯琊北方的小城。
最后,他帶著她來到了郊外的墓碑前。
那一刻,尹長畫突然明白,自己來到這里,只是為了想要找一個能理解自己內心悲痛的人。
“抱歉,謝謝。”
“沒什么,本將也怕什么時候把這些事忘了。想著說出來,挺好的。”
男人說出這句話時候的表情,傷感,懷念,驕傲。
她離開了。半年之后,她再次來到了寒葉城。
“我去了一趟瑯琊的青麒城,那里就是你的故鄉吧。喏,這是我畫的丹青,以你現在的身份,大概也回不去了,這就送給你,作個念想——還有,我還想再聽更多她的事。”
“好……那就從上次說到的,我們去朔風說起吧。那是我們頭一次聽說了這把劍的來歷,就有了一個新的主意……”
“……后來,蒼云門就以為魔劍出世的說法只是謠言,加上擔心她的安全,就發了掌門令叫她回去,可她啊……”
此后數年的時間中,尹長畫便追尋著這些話語,一次次地踏上旅途。
她曾伴著牧童的短笛,打馬走過青麒城外的郊野。
也曾走進煙火繁華的朔風城,走進深巷酒鋪,作畫獨酌,在不起眼的偏僻屋角,正酣睡著半百風霜刀客。
來到雎國,她揚鞭在月下的荒野上,尋覓早已被魔教銷毀的劍冢遺跡,前路漫漫,唯有萬里清輝相和……
走到最后,她又一次次地回到了寒葉城中。
“聽說天云道人把天云門交托給你了?”
“嗯。”
“那該恭喜尹掌教——”
“別,這沒有什么好道喜的。以我的資歷、品性,沒有一樣是能夠服眾、管教人的,不知道師父為什么一定要把這擔子給我,我做不好的——我不是她。”
“呵,和她相比,我們都是凡人。可是,她以前這么對我說過:‘我只是出世之地里一個凡俗的道門弟子,而你,是我所眺望的塵世中璀璨的明星。’”
“誒……?”
“她不會隨便和人交好的,你也是她在塵世中結交的友人,你是要說她和你的師父一樣,都看走眼了嗎?”
“哼……我不會躲避責任的,別小看我。”
雖然身份改變,但尹長畫也沒有停止她的旅程。至少,薛義每年都會特別留意,有沒有個女人從易國來找過將軍。
為著簡短的話語,走走停停,積年累月,也已經走過了不短的一段距離。
她也不知道自己追尋的,是那段故事,還是那時候,那個人的心情。
也許期待的,不過是想和時間與自己為敵。
不想忘記。
就這樣,繪畫山水,又畫地為牢的日子,她本以為會一直持續下去。
可是,突然之間,她又遇見了蠻族的軍陣。
她以近乎換命的招數將妖王天囂重創,自己也身受重傷,卻無力改變結局。
尹長琴戰死。
戰后,門人紛紛請求門主閉關養傷,她都推卻,她知道,這一養,沒有個四五年是出不來的。
敵人出現的不清不楚,需要有人立刻去查清楚原因,可天水戰后人手不足,她就得挑起大梁,而且她也是最合適的人。
所以她用丹藥強壓傷勢,來找廉洪野——其實也有其他一些原因,比如因為身受重傷,想在長久閉關前,見見他;再有,是為兄長尹長琴的死,想找一個可以發泄的人,發泄一下這悲傷的心情;再有,突然有些害怕還會再失去重要的人。
命運讓她害怕的全都成真。
聽到了廉洪野的死訊,她在心神大亂下,竟令壓制傷處的法力失控,在氣血翻涌中昏了過去。
昏倒前,她的視野停留在血紅的天空,在她心中,無聲質問:
為什么,要奪走所有自己愛的人?
……
“誒?——尹掌教,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