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街面上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的時候,也有一串不合時宜的咳嗽聲,突然夾雜在了里面。
原本北門后擺設石雕的位置,葉子啟在昏睡中醒來,連著咳嗽,又吐了口血。終于緩過神抬起頭的時候,身前正靜靜站著雪雕“白河”。
“咻——”雪雕朝著他探來雕首,幾分關切,葉子啟笑笑,摸著它的羽毛,爬到了它的背上。
“走。”
白河展翅飛起,本要飛回家中,但被葉子啟指揮著多飛幾步,落到了鐵匠鋪的門口。
他拖著虛弱身體,緩步進門,見到老鐵匠還在背對門扉打造他的兵器。
“我活下來了。”
老鐵匠身子一停,然后不回頭地繼續刻起了符紋。
“活下來就好,要就這么死了,你這幾天的活就都算白干了。”
葉子啟輕笑:“沒辦法呀,夫子說:居父母之仇,弗與共天下;遇諸市朝,不反兵而斗。”(注一)
“哼,不反兵而斗……行了,這里用不著你了。老頭子接下來要封住這里,進行最重要的工序,你就等到子時,來拿你的東西吧!在此之前,不要來打擾老頭子!”
“是,那我就先謝過老爺子了。”葉子啟答道,拱手一敬,就返身出了屋門。
老鐵匠微微側頭,看著他蹣跚離去的背影,輕輕囁嚅:
“不過是片小葉子,還真是……像是個寒葉的孩子……是老頭該謝謝你啊,小葉子,讓老頭在最后,還能給一個真正的戰士鍛造兵器。”
葉子啟回到自己家中,立刻找出薛影送的丹藥,不要錢似的灌下去,接著在床上打坐。
他的蒼白臉色才有好轉,房外“哐”的一聲響,府門被踢開了,居然是顧峰扶著薛影急步走進來。
“你這兒還有沒有藥啊?”顧峰進門就喊。
“有!”葉子啟即刻應道,抱起一堆瓶瓶罐罐走出去。一問方知,原來是顧峰和薛影經過軍醫簡單處理傷處后,就考慮到軍中傷員太多,不能繼續占用軍中醫療資源——
“這些傷藥也太普通了,你兄弟那里倒都是宮中選出的上品良藥,我們能不能——”
“走!”
——加上“由衷地”、“真誠地”、“別多想,我們絕無私心”地擔心葉子啟的情形,所以就過來給他和自己一起治治傷。
三個人便坐在一張桌子上,一邊互相查問傷情、分藥診治,一邊互相致以戰勝后喜悅溫情的問候:
“你也太莽撞了,怎么能往城堞外面沖呢?若是運氣差一些,這箭頭深上一寸,險就回不來了。不收斂這脾性,你早晚非丟了命不可!”
“聽到沒有?讓你在家里好好呆著,非往外面跑,這不又掉了半條命?累得我們又來看你!再有下回,非給你栓死不可。”
“還好意思說我?她一個醫師都懟到人家將軍臉上了!說實話,你這一身武學底子,你到底學的哪一門子醫,別是驗尸的吧?”
三人說到動情處,桌子拍得邦邦響,仿佛連傷痛都感覺不到了。
不知何時,零星的雨點越來越多,讓城里的人們,都從喜慶氣氛中醒過神來,一抬頭,深青色的云幕已經蔽鎖天穹。
唐府的青磚白瓦間,丫鬟小梅趕忙加快腳步,端著一盤子肉糜,進到小姐房里,打開盤蓋子,冒出騰騰熱氣,口中笑道:“小姐,老爺說慶賀馬賊退了,讓廚子里炒了溜圓子,分給大家伙食用,說是溜走的圓子,吃掉了,也就不回來了!也給少爺、小姐們驅驅寒。”
唐菀蝶正端著卷書在看,也不抬眼,說:“放那兒吧。”
小梅依言做了,心生好奇,問道:“小姐,你在看什么書?”
“清風才女寧安之的詩。”
“誒?”小梅不通文墨,只好問:“她是個什么人啊?”
“一個了不起的女子。”唐菀蝶撫卷說:“以前,宋州的咸池國攻打曲阿國碧血城,碧血城主舒無炎迷信神怪玄說,整日閉門求神禱告。身為城主夫人的寧安之苦勸不得,便自己招募數百家丁,在府中日日訓練。
后來碧血城破,寧安之領家中女眷出府殺敵。這位寫出‘佳友作頌,沐如清風’的才女,終究沐浴在時代的腥風里,舉劍相迎。”
小梅恍然:“我懂了。所以,老爺讓全府一起焚香拜佛,小姐才不出面。小姐是最明事理的人呢!”
唐菀蝶聞言莞爾,對于這件事,其實,她倒只是累了。
連日給城里、家里加固結界,對她消耗極大,而結界師又不可能像武士一樣,吃頓飽飯,力氣便恢復個七七八八。不然,她就算不信這些,也該趁這場合,裝模作樣地搖搖簽子、編編神意,既出回風頭,也給家里安定人心才是。
對啊,現在這樣安坐閨閣、意興闌珊的樣子——
這不像她。
即使家里人都說,她是勞累過多,加上生了場熱病,忘了些事,城里形勢又這么嚴峻,她才沉淀下性子,也是好事。
可她知道,不是這么回事。有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縈繞不散,讓她對什么都無法像以前那樣上心,她自認是個活在當下的人,不會常常回頭看,可是,為什么聽到雨聲時,心里會痛呢?
小梅笑著打岔道:“不過,現在就算要練兵,也不須小姐親自來了。”
應和著她的話,窗外傳來錯落的喝叫聲,兩人都知道,這是唐昭、唐顏兩位公子在院中訓練那群護院們。就算下著雨,他倆也只是給自己加把傘,不肯讓護院們休息,這是因為他們心里實在害怕。
可憐護院們濕透了衣服,還在練刀,一個個敢怒不敢言。
“只怕敵人真進來,還不知道這些下人們想砍誰呢。”唐菀蝶和小梅相互調笑。
“都利索點!下點雨怎么啦?忘了以前賊人就是在雨里,殺進府里來啦?”
唐菀蝶心頭一跳。
大哥又在喊自己不知道的事了,是在自己離家的時候?還是回家以后的事,自己卻忘掉了?
這時,一名家仆來到房門外,隔著門說道:“老爺讓小的來問小姐,吃食合不合胃口?若有想吃的,可吩咐廚子再去做。老爺還說,城外打這一仗,震動城池,家里的結界還穩不穩固,小姐方不方便——”
“他們真把人當驢子使了?”小梅怒道,正要往門外發作,唐菀蝶已拉住她,搖搖頭,揚聲應道:“這便去。”
她心里知道,多言無益,還落人閑話,不如作作樣子,最容易了事。
小梅只能去拿紙傘,陪著唐菀蝶出門。庭院里正水洼錯落,雨打花枝。雨珠噼噼啪啪打在地上,紙傘撐開一院寒涼,滿目白絲。
兩人走到前院時,護院們還在練著刀。帶頭的唐昭瞥見她們,突一聲喝:“你哪里去?”
兇烈的語氣讓唐菀蝶眉頭一皺,這時墻外一聲爆竹,不知是誰在慶賀勝仗,卻又改變了誰的臉色。
小梅趕忙代小姐答道:“回大少爺的話,是老爺吩咐小姐,檢看結界是否無損,有勞大少爺關心了。”
唐昭聽了,哼一聲,不再理她們。
可是唐菀蝶卻轉過身,正對唐昭。
“你在擔心什么?”
“沒有。”
“你以為我會去哪里?”
“哼……”
“你都知道些什么?
“哼……”
唐昭還作不理,誰人都沒想到,唐菀蝶竟突然向傘外一步踏出,冒雨徑向唐昭走去,雪白素手作爪,抓出一條長長水帶,走近時水帶作鞭一甩,就甩到唐昭身上,把他綁了起來!
人人臉色大變,她竟在家中作法!
小梅忙舉傘追上來,剛要張口勸阻,猛地看見小姐此時眉目清冽,一反幾日來的迷頓之態,嗓子竟一時堵住了。
“說!”唐菀蝶卻只盯著唐昭寒聲逼問。
自己為什么要煮雪烹茶獨坐春深?
自己為什么任雨沾衣也困立花前?
折枝不知贈誰?
為什么會聞雨聲傷心,為什么見布人落淚,為什么……
再一無所知,她在家中就要呆不下去了。
水縛不斷加緊,唐昭也終于張口,說的卻是:“休想!我不會給你說的,要是他真對你好,我沖著那張血符也忍了,可他不配!我不知道你們發生了什么,可你生病失憶肯定和他有關系,是他害的你,他不配!”
“你說什么?”唐菀蝶又驚又怒,手指向內一剮,水鞭更加勒緊,把唐昭肥胖的身體勒得面紅耳赤。
這時唐顏一把撲到唐菀蝶身上:“二姐,你怎么啦?快住手,這是咱哥呀!”
唐菀蝶猛地醒過神,解了水縛,唐昭“砰”的落到地上,大口喘氣。
唐菀蝶驚訝看著自己施法的手,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會一下子爆發出這么強烈的情緒?為什么會對忘掉的事這么在乎?自己一個世外之人,這次回家休養,遇到什么不都應該當作無關緊要的小事么?
唐昭緩過氣,趴在地上,竟“哈哈”地笑了幾聲,然后一抬頭,又和唐菀蝶目光對上,氣勢一虛,這回竟直接竄起身,頭也不回地朝房中跑了。
唐顏見狀,想著得抓緊安慰哥哥幾句,也跟著跑了。護院們如獲大赦,抓緊各回房里。
而唐菀蝶久久還留立在細雨中,喃喃自語:
“小梅,我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
注:語出禮記•檀弓上:子夏問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寢苫枕干,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斗。”意指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相遇無論市井朝堂,等不及回去拿武器就要上前相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