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蕭蕭時,風寒滿荒郊。
異州的來者們退進山林,氣氛有些低落,偶有戰馬甩動著鬃毛長嘶,它是在思念草原么?一副副銅骨依舊粗糙而結實。
烈風部的首領們圍在一起,讓這些大人物一起面目動容的,卻只是一個快要斷氣的孩子。
“查干爺爺,這以后就麻煩您了。”面色蒼白的蘇木合,拿出一個黃澄澄的葫蘆,交到風語者查干手上。這件擁有貯存靈力之能的神器,在離開蘇木合的手掌時,仿佛也帶走了他最后的生氣,呼吸細若游絲。
他已經太累了,以稚嫩的肩膀,一直承擔著大薩滿留存下的龐大靈力,只要受到輕微的傷害——比如顧峰差點捅穿他的那一劍——就足以奪去生命。
“你還有什么想要的嗎?”潘谷拉問。
“沒有了。”蘇木合勉強露出笑意,漸漸黯淡的眼眸在最后煥發明光:“族長,蘇木合終于……見到了嵩朝的大城,下一世,給族長在草原上親手……蓋一座。”
然后,山林就沉寂下去。
直到有火燃起來。
乾州的圣火,不會在雨中熄滅。
火焰靜靜焚燒著少年薩滿,和其他烈風部戰死男人們的尸體。
萬眾肅穆的場合,查干忽然轉身離開人群,武將巴布見狀,想了想,也跟了出去。
風語者來到一處僻靜山坡上,靜靜望著遠方的城墻,不露喜悲。
巴布粗壯的身體湊到佝僂老人旁邊,嘆氣說:“可惜貴今那娃子半路跑了,他和蘇木合是玩得最好的。”
“獸靈的心肝也如野獸,和人是處不熟的。”查干淡淡道。
巴布一想也是,又有點難過,不知道怎么抒發出來。
“我們草原上的人,一生都在追尋遠方。老人死在路上,孩子就接過他的鞍轡和馬刀。”查干徑自說:“重要的從來是這條路,不是停留的地方。可是,我們還沒有找到新的農場,我們最好的孩子就已經死了。”
巴布聽出了老薩滿的不滿,慌忙道:“族長也有他的考慮,總是比我們想的要多一些。而且白天這一仗下來,也探出了雎國的底細。族長說,城里的敵人一定以為我們退了,就不會馬上回去,放松守備,所以我們的勝利已經近了。”
查干不語,巴布有些無奈,只能一起眺望著那座無比可愛,又無比可惡的大城,沉默許久。
“呵。”巴布突然笑呵一聲,引得查干撇過眼去。
“我想起了我們和族長在石祖山學武的時候。”巴布解釋道。
查干點頭,示意讓他說下去。
“那時候,我和朝魯、烏力吉、旭日干,還有族長,五個人一塊兒去石祖山上學武。
在伊屠老師座下,六個部落派來的孩子湊在一塊兒,還能干什么?打唄。明著打,暗著斗。一個部落里小的受了欺負,馬上就把大的叫來出氣,最后往往就變成了兩族最厲害的兩個孩子單挑。
可是,我們受了欺負,族長卻是從來不管的,有回,旭日干給人打哭了,他抱住族長大腿不放,卻又被族長給踢飛到天上去。
別看這樣,別的部落也不敢常來欺負我們。這是怎么回事呢?我是偶然才知道的。有天我去撒尿,看見欺負旭日干的那孩子也在,剛想走呢,地里猛地撲出個人來,就是族長!
他把那人踹倒,臉直接扣在尿坑里,還摸出不知怎么藏起來的一塊兒刀片,劃著那人耳朵問以后還敢不敢招惹烈風部的?這樣,那人捂著耳朵,流著血,回了練武場,也只敢給人說是抓魚的時候摔石頭上磕的,哈哈……”
看著巴布的笑容,查干輕輕點頭,卻并不全信巴布的話——旭日干也跟他說過類似的事,還說那個被人打哭的孩子是巴布。
“所以啊,”巴布笑嘆道:“族長做的事,我經常想不明白,可就算不明白,我也會照著族長的意思做,不沖別的,就沖我相信族長。”
查干又不說話了,巴布抬起大手撓撓頭,也安靜下來,他早已習慣了與老人這樣相處。
雖然年齡上有著不小的差距,但巴布認為自己在部落中最為知交的,很可能就是這位老人。這源于他們兩家血脈在歷史上的淵源。
在小時候,阿爹就告訴巴布,他有一位有名的祖先,叫作安多烈。
安多烈少年時與小伙伴們放羊度日,大家從早到晚,聊天打鬧。可是只有一個小伙伴特別不合群,總是遠離開人群,對著天空自言自語。
這個小伙伴,叫作伊古。有一天,安多烈跑過去問,伊古,你在干什么?
伊古說,他在和風說話。
安多烈哈哈大笑,不信他說的話。當然了,所有人都不相信。可與別人不同的是,安多烈第二天又跑過去問伊古,“伊古,風在說什么?”
之后的每一天,安多烈都會找伊古說話,即使因此被伙伴們疏遠,也不在乎。后來,他們結為了安答。
再很久以后,他們成為了烈風部的第一任族長和大薩滿。
從此以后,無論世事變遷,“烈風王”安多烈與“風語者”伊古的血脈,一直在族中擔任著中流砥柱的角色,支撐著這個古老的部族。
直到今天,他們的后人依舊站在一起,迎接著這個部族決戰前的黃昏。
“我的小時候,部落駐扎在一個長著蒲公英的地方。”
查干忽然開口。
“后來部落遷徙,也經過了那里幾次,你也見過。現在這個季節,草原上的蒲公英正到了開花的時候,再過一個月,風一起,蒲公英的種子就飛到天上。千朵萬朵,白色的蒲公英都飛到天上。”
巴布聽著,悠然神往。而老人的眼角微微凝皺,目光深邃,仿佛又望見少年時,站在山坡上,眺望著漫天白色的花絨,以及在種子們飛走后,留在原地光禿禿的莖桿。
那時可曾想過,以后的自己,也會像那莖桿一樣,目送種子們飛走呢?
老人向著寒葉城,巍巍地伸出手。
“飛吧,都飛進去吧,那座城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