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嶺山腳
野地的邊緣,矗立著高峰,高峰腳下,一支神奇的隊伍,向著雪嶺緩緩行進。
細數隊伍里的成員:野馬、麋鹿、猿猴、狼、蛇……居然全都是各種各樣的動物,而在其中一匹野山羊的背上,還趴著一個人。
他臉色憔悴,神情痛苦,顯然身體很不好,眼皮半合,儼然已到昏迷的邊緣,在他朦朧目光里,這一路旅途的景象紛至沓來:
山巒,平野,一望無際的長河,稼禾,牛羊,刀劍,草,泥土的氣息如此濃烈,土地的呼吸分明可辨……
“砰!”
原來是他摔在了地上。
“咳,咳……可惡!”
他咳嗽著從地上蜷縮起來,聲音樣貌,赫然正是蠻族的獸靈,貴今。
原來,自從被葉子啟重創以后,貴今的傷勢就一直沒有痊愈,本來還靠烈風部的薩滿給他療傷續命,可當他得知烈風部要去攻打寒葉以后,他就在半路上跑掉了。
無論如何,親眼見過炎流部全軍覆滅在城墻前,他決不愿意再陪著烈風部冒一次險。
可也因此,他的傷勢又復發起來,遠比他預想的要嚴重,這樣下去,不等走到萬目河邊,他倒先要沒命了。
貴今痛苦咳嗽,面目愈發猙獰,心中憤恨,他這樣的人,怎么能夠死在這種地方?
可越是這么想,他就越是視線模糊,就要無力再站起來……
冥冥中,卻有一只手,拉住了他。
清涼的靈力,順著手心注入,滋潤全身,貴今眼光一下子清明起來,看到了一件深藍色的袍子。
“神使!”
貴今高興喊道。
救醒他的人,正是那位曾在天水城中與尹長琴對掌的老人。
“孩子,你怎么變得這副模樣了?”
“我讓一頭獵物給咬了,不過,我會讓他后悔的,一定會!”
貴今賭咒發狠,老人則心中唏噓,他曾給過貴今三張魔出鬼沒冰遁護命符,以作護命之用。作為九州首屈一指的符箓師,他用來奪取天水護城大陣的符箓,也只煉制了三年。而這三張遁符,他就煉了一年半。可兩人只分離開不長的時間,這孩子居然就全給用光了。
不過,看到貴今終究還活著,老人已感到心中知足。在不到一年前,就是他從血月部的領地里,找到了這個孩子,告知了孩子身份,將他帶入戰場。如果貴今死在這里,于老人,又是一份罪孽。
“走吧。”將貴今的傷勢緩解以后,老人說道。
“好。”
一老一少,走進了雪嶺腳下的小路,走進雜生著野草的、稀疏的松樹林,小路上沒有人跡,它直通故地。
“老神仙,回去以后,咱們還要去聽老頭子們沒完沒了的抱怨嗎?”
“神意落在草原的王身邊,我等只是神明的棋子,沒有舍離的權力。”
“呵,可那些沒膽的老頭,肯定要讓你失望了。”
“無妨,河水一旦翻涌起波濤,就不會輕易安息,不論南岸,還是北岸。”
老人聲音平淡,仿佛發生的事都無關痛癢。可實際上,他心里知道形勢已經非常緊張了。
兩個部落的覆滅,代表著侵攻嵩朝的大略徹底破產,而他自己,在與尹長琴城前對峙的那幾天里,符箓幾乎用盡,更在尹長琴死前,遭到了對方的臨死一擊,身受重創。
而還有比這些更危險的事:寒山無法對他們的作為繼續坐視不理,已經派人去往宋州尋找他們的宿敵,派出的還是元一門的那位元極仙翁。
只是,這又怎么樣呢?
追隨神明的人啊,早已將命途連通星軌,最后是見證神跡,抑或死在朝圣的路上,都是早已注定的事,他不會去糾結。
這位肅穆修行的老人,神情亦如他身畔的雪山一樣,靜謐幕天般的安詳。
可這份安詳,卻被一霎間亮出的凌厲眼光打破了。
降龍伏虎陣。
老人第一時間抓住了貴今的肩膀,眼中幾十蓬飛沙揚起,無數根繩子向他抽射而來!
老人從掌心中散射出水線,將貴今一下子包裹起來,更召出兩條水蛟,護衛其中。老人自己卻被繩子重重捆住。十多條人影從地下翻出,執十八般兵器,一齊向老人攻去,當先一人褐衣長槍,峻厲面目,口中大呼:
“星羅!”
老人迎槍凝眉,沉聲對喝:
“俠義道!”
槍鋒砸在老人頭頂,未濺出血,卻濺起一圈水花。老人全身皆作水沫四散,一俠客當先奔來,朝著水波就吐出一口大火,勢要將敵人燒干。
眾人眼看這火燒得旺烈,皆露喜色,可忽然間火苗異動,條條火舌竟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重新編織,變出一張兇惡怪臉,獰髯怒目,張開大口,就與人一般高,向前一口把那位吐火的俠客給吞了下去!
慘叫聲頓時從這火焰的怪臉嘴里傳出來,其余俠客見狀,個個變色,紛紛以暗器、法術招呼,卻都傷不到這沒有實體的火怪。
而在慌亂情形中,唯有獸靈貴今看得起勁,躲在水牢里,給火怪加油助威。忽然,他身旁拔地長出個水人來,卻是老人要接他速速離開這是非之地,貴今心領神會,伸手挽去。
可水人還未完全成形,一只冰冷的槍鋒就從水人腹中刺出,將其一槍劃散,從散落的水花中,穿著破碎天袍的老人真身滾出。其余俠客見狀,紛紛喝彩:“徐大哥,干得好!”“老徐,好樣的!”
原來,這褐衣槍客,正是先前傳授葉子啟“君子八法”之人——徐靖!
徐靖料到老人如此在乎這個少年,必會趁亂局將他帶走,因此早埋伏在旁邊,果然打中一槍。看老人腳步跌跌撞撞地后退,徐靖哪肯錯過良機?飛蹬一腳,又是朝老人一槍捅殺。
然而老人先從袖里抽出一張符來,符紙土黃,上書一行咒文:
“九幽求泉流黃土”。
槍刺符而過,老人的身體這回卻又化作沙子,散入土中。
徐靖見狀一驚,豎槍直接捅入地下,雙眼緊緊下盯,期待能把老人逼出來,可最終老人的身影沒有出現,腳下土地,卻居然在他的注視中變成了一股泥流!
一呼一諾之間,方圓一里,土壤皆化作泥河奔流,將這些俠客們全部席卷其中,朝北面萬目河而去。徐靖一時只覺天旋地轉,泥漿灌頂,再不能掌控身體了。
等到洶涌的泥流停下來,徐靖單臂捅出地面,奮力從泥地里拔出,著急四望,只見自己竟已被泥流卷到了萬畝河畔,同伴們還姿勢各異地陷在地里,而最關鍵的敵人呢?他卻一時沒有找到。
直到他將目光投向萬目河面時,才突然看到那星羅的老人,正和那名少年一起,踩在一頭蛟上,向北方游去。
徐靖岸上大喝:“天樞!”
老人猛地回過頭來,想不到這個嵩朝人,竟會知道他在教中的地位尊號。
可實際上,徐靖也只是情急中試著詐出老人的身份,見老人回望過來,自知猜準,可他已沒有辦法追到河上,去追殺這個俠義道的大敵,乃橫槍直指,厲聲吼道:“北國之仇,他日必向星羅討回!”
誓言震動水波,炯炯兇目,對著老眼陰澹,最終,都漸漸分隔在河上的煙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