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等雪
最先生出這樣的念頭,是在九月。
妻子已近了生命的終點,你拼命思考,自己還能給予她什么,如何才能讓她在這最后一段人生路途中有所欣喜,有所寬慰。
妻子剩下的念想,唯有孩子和吉田町的雪。旅行的風險太大,你想去福利院,帶來女孩,讓妻子挑選心怡的女兒,九月末,她先拒絕了你試探的話語,然后又面臨了她的第一道死亡的險關。
十月初,前一天精神還不錯的她,當晚開始發熱、疼痛、心跳短暫消失、呼吸短暫停止,經了一夜的搶救后,她虛弱的躺在病床上。
她的身體受了重創,一天中大部分時間在沉睡,偶爾微微睜開眼,視線落在某片虛無中,無論伱在旁邊說什么,都不能得到回應。醫生說,她的意識還沒有清晰。
妻子開始夢囈,是搶救后第二天的夜晚。
她轉移到了特別加護的病房,有儀器和護士一直觀察她的情況。你早上過來時,護士和你說,她晚上說了一些話。
用于監測突發情況的通訊機,忠實地記錄下了妻子的囈語。那道聲音輕微、模糊、干澀,在她剛發出聲音后,守在她的身邊的護士立即驚喜地呼喚她,護士盡職的舉動給你帶來了麻煩,她的聲音掩蓋了妻子的夢囈。
你無法判斷妻子到底說了什么,但是你能察覺出,妻子的語氣平和,那并非痛苦的呻吟或是怨與恨的狂語。
你進入病房,握住妻子的手掌,問她那話語的含義,向她陳述自己聽到那話語的喜悅。妻子安靜地睡在白色的被褥里,沒有回應,沒有嘴唇的開合,沒有表情的變化,連睫毛的輕顫都沒有。
你想到童話里沉睡的公主,蘋果糖的影像又在你的腦中出現了,這次它不再代表美與誘惑,而是代表命運的惡意與毒素。
不管你親吻那微涼的嘴唇多少次,妻子都沒能吐出那塊詛咒的蘋果,恢復健康與活力。
夜晚,你待在昏暗的病房中,坐在妻子的身邊。
寂靜的夜里,只有旁邊醫療儀器運行的聲音在輕響。你靠在病床的邊緣,低下頭,試圖在這片寂靜里,找到妻子的聲音。你已許多天沒有睡好,困意很快侵蝕了你的精神,讓你疲乏。
在你聽到那說話聲的時候,你以為是夢的幻音,你無數次在夢中聽過這熟悉的嗓音,還好旁邊儀器的運行聲及時提醒了你,這并非夢境。
你側過頭,聽妻子口中說出的話語。
——累了嗎。你準確的捕捉到了這道聲音,你的心猛地一顫,以為妻子已經醒來,正在關心你,你看向她的臉,在夜燈薄明光芒的映照下,你見到了她緊閉的眼睛。妻子并沒有醒來,那是她的夢囈。
你再看她的嘴唇,似乎有笑容在嘴角勾起。
是什么讓妻子說出那句話,露出那樣的笑容?她夢到了什么?
你有了猜想。
在接下來的兩天里,妻子又吐出四道話語,你聽到了其中三道,還有一道從錄音中得知。這四道都是極為普通的對話的片段:會掉下去的;糖衣好硬誒;不會再來啦;好莊嚴哦。
每一句話都很柔和,帶著淡淡的嬌媚。
連上之前一句,一共五道完整的短句,你交叉驗證,明白了所有話語的意思,明白了話語所處的場景,明白了少女囈語時的夢境。
“累了嗎”是爬小豆山的時候,婚前,你背妻子到山頂時,妻子常問你這句話;“會掉下去的”是在公園的秋千上,你總是使壞,讓秋千搖搖晃晃,讓妻子抱緊你的身體;“糖衣好硬誒”是在小鎮的祭典上,妻子喜歡吃酸酸甜甜的蘋果糖,蘋果糖的糖衣堅硬,她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咬開它;“不會再來啦”是出院時,妻子歡喜地與住院樓告別;“好莊嚴哦”是婚禮時,源依姬神社的婚禮儀式格外肅穆。
你借由這些話語,推測出了第一道模糊錄音的第一個字——紫,妻子是在說紫陽花。
六道聲音,六個短語,六個你與她的重要的回憶,你想,沉睡的妻子在綿延的夢境中,回到了你們的曾經,回到了過往的美好中嗎?
這個發現給了你寬慰,讓你喜悅,原來她的沉睡不是被無盡的黑暗所包裹,而是被夢絢麗的泡泡照得五光十色。
第三天,她說出了最后一道囈語,——雪好漂亮。
你猛然戰栗,妻子說的是什么樣的雪?是她嘴饞舔舐的灌木上的雪,還是她心心念念,從小時候到現在,一直等待一直錯過的,吉田町的雪?
十月下旬,妻子的病情好了些。她清醒了,雖然每天只有短短的幾十分鐘,雖然每一句話,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都要花費她極大的精力,讓她疲憊。
醫生告訴你,這大約是生命之火熄滅前的閃動。
妻子最后的囈語在你腦中不斷回蕩,讓你坐立不安,迫使你下定決心。
你邀請妻子,一同去看吉田町的雪,妻子輕輕應一聲,露出笑。
對于生命只剩殘照的妻子,任何外界的刺激都是死神潛藏的場所,稍不注意,死神的鐮刀就會刺穿她的胸膛。你雇傭了千草大學醫院的那位醫生,竭力為妻子做好了路途的準備。
你們先乘坐醫療改裝的飛機,來到了北海道,再乘坐同樣經過改裝的巴士,到達了吉田町邊緣的小鎮,住進你買下的醫院。
旅途中埋伏的死神未能觸碰到你心愛的妻子,但是,無處不在的時光的爬蟲,不斷啃食著妻子的身體,你祈禱今年的初雪早日降臨。
十一月初,艷陽高照,干燥的風吹過群山,山林綠蔥蔥。
十一月中,下了一場雨,雨淋過群山,山林更加蔥郁,雨后天空的火輪更加明媚。
妻子蘇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她的意識愈加模糊,偶爾睜開的眼眸如同蒙了一層灰霧。
十一月的第四個周六,天空終于下起了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