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以為,母親直白的嘮叨已經十分麻煩,你未曾想到,父親的催促要更加陰濕,像雨天微潮的被褥,輕微的寒意刺痛你的皮膚。
父親望著成雙成對的筷子興嘆,哀憐地摸沙發上孤單的玩偶,因襪子少了一只和妻子爭吵,大談襪子從來沒有只有一只的說法。
伱一概裝作沒有聽到,掐偷笑的妹妹的臉。
你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盡量不做刺激父母的舉動,因為這個,雖然你察覺到了茉優的情緒的微妙變化,卻沒有立即調查。
到了新大,你本以為,父母終于能安靜下來,你終于苦盡甘來。
你沒有想到,母親居然邀請了奈緒她們來你的別墅,奈緒她們居然真的應邀而來了。
你尋常地與她們交談,她們明了你的堅決,以朋友的身份與你相處。
晚宴過后,父親和母親抓了心愛,出門看煙花,屋子里只剩下你和她們。
你借口不勝可樂力,上樓去了,屋子里又只剩諸女和茉優。茉優的爺爺奶奶要很晚才能回家,索性將她丟在了你這里。
離開前,你以你對茉優的了解做了猜測,你覺得女孩一定會和你一樣離開,到你的身邊來,你能拉她問問她最近的古怪。
然而,茉優沒有離開,她在餐桌旁,捧著自己的甜牛奶,看喝清酒的五個女人。清酒是一美和夕子帶來的。
酒至微醺,她們的臉上都染了紅霞,除了一美,其她人很少飲酒。
茉優坐在她們中間,覺得隨著她們的醉酒的憨態的出現,屋子里的氣溫跟著升高了,清酒被蒸發成水蒸氣,又在女孩手上的香草牛奶里凝聚回水珠,那甜滋滋的牛奶,不知何時起,變得有些辛辣。
那天,她聽了春奈奶奶的話語后,匆匆離開了。她不愿面對春奈奶奶說的離別的未來,于是主動將大部分精力,投在那天對話的核心——戀愛與結婚中去。
一連串疑惑在南悠希的腦海中浮現。
這是通過模擬器傳來的茉優的疑惑,是女孩的困擾。
戀愛是什么?一種感覺嗎?為什么非要有那種感覺?
結婚是什么?一種證明嗎?為什么非要有證明?
為什么春奈奶奶要逼著哥哥戀愛結婚呢?
難道說,戀愛和結婚是和上學一樣的事情嗎?不管多么不喜歡,非要上學不可?
爸爸說,上學是為了過上更好的日子,戀愛和結婚也是嗎?
媽媽和爸爸結婚后,過上了更好的日子嗎?
仔細想想,不管是爸爸媽媽還是祖父祖母,還是學校里的老師們,都有結婚。
果然,哥哥是試圖逃學的壞孩子吧?
春奈奶奶說,我也會找男朋友,這就是戀愛吧,可是,為什么有了男朋友之后,我就要離開哥哥呢?
今天早上,她和父母視頻通話的時候,問了母親這個問題。
沙貴問了緣由,知道你被催婚后,露出開懷的笑,她用自己的理解,盡力將愛情與婚姻說得簡明。
母親的解釋不能解決茉優的疑惑,這份簡明丟棄了戀愛的復雜的隱秘。女孩更加想要弄明白這個話題。
所以,當奈緒她們說到這個的時候,茉優放下了離開的想法。
奈緒她們的談話絲毫沒有避諱茉優,茉優縮著身子,豎著耳朵,一面裝作不在意的樣子,一面仔細地,一字不落地聆聽。
女孩聽到喜歡,聽到陪伴與依賴,聽到心的安寧與思想的凈化,聽到信仰與美好回憶,聽到她們心中期盼的未來。
其中有些詞她國文老師還沒有教她,她聽得很吃力。說的人在精神上迷迷糊糊,在話語上顛三倒四,聽的她在思想上混沌一團。
不過,這組合在一起讓她無法理解的句子,就像廟里和尚的經文一般,雖然詞文晦澀,其中莊嚴肅穆的感覺卻很直白。
女孩用自己的感覺,結合自己的一知半解,給戀愛下了一個定義,那是共同度過的時光,是親近,是喜悅,是不愿分離。
她覺得這段定義有些熟悉,她似乎在什么地方見過或感覺到過這種東西。一口干下杯子里的甜牛奶,她皺眉苦思。
她想身邊的人,想爺爺奶奶,想學校的同學,想校車的司機阿姨……她像手抓鑰匙找鑰匙的癡愚者,在放棄尋找后,猛然發現答案就在自己的身上。
是的,這就是那天的她,在淺綠色紙拉門的后面所抱有的感受。
那時候,她盯著茶室門上熟悉的花紋,想到和哥哥度過的日子,想到他們關系的親近、情感的喜悅,她感到委屈,她流下眼淚,不是因為被春奈奶奶冤枉,那不是冤枉,是不久會到來的事實,讓她悲傷的,是不愿分離的情緒。
但是,這不是戀愛。
茉優很確定。
她想,每個小孩,在與玩得好的哥哥姐姐分別的時候,都會有這樣的感覺,她也沒有什么不同。
戀愛就是這種感覺嗎?這難道是土豆就是洋山芋這種名稱詐騙?
她抬起頭,看身邊的五女。
她見到,奈緒姐醉倒在地上,整張臉紅成一片,連衣袖中露出的胳膊的肌膚上,都生出粉色來;
夕子姐垂著腦袋,一副困倦迷糊的樣子,但她不時掃過別人臉頰的眼睛分外清明,她的裙擺都濕了,她使了詐;
玲奈姐眨巴著眼睛,往左扶一下桌面,又往右扶一下地板,她明明坐在平穩的坐墊上,卻像乘著船在波濤洶涌的海面;
美月姐滾到了桌子下面,她抱著膝蓋,像小嬰兒一樣蜷縮著,她的眼睛閉著,淚痕未干;
茉優忽然發覺,有一樣在五個阿姨的身上都有的東西,她沒有。
她小小的腦袋,將那當作了戀愛的正體,——那是悲傷。
這讓她有點害怕,她想,怪不得哥哥拒絕戀愛,她以后也不要戀愛。她才不要悲傷起來。
穩定情緒后,她將四個醉女和一個演員扶到旁邊的臥室里。家里的房間不夠,被褥倒是充足,她攤好地鋪,讓五人擠在一個房間里。
這是她小小的報復,對五人給自己添麻煩的報復,對五人解釋得不清楚的報復。
簡單收拾好,安頓了眾女,她跑到你的房間,與你說明了情況。
你走下樓,驚愕地看醉得不省人事的女人們,你記得自己上樓時她們還很清醒。你想問茉優她們醉成這樣的緣由,直覺阻攔了你,告訴你有些東西還是不知道最好。
你和茉優一起守在屋子里,醉酒是個危險的狀態,尤其其中除了一美外的人毫無醉酒的經驗。
你本準備在不久后,在她們稍微睡一會兒后,將她們喚醒,但不管你怎么喚,她們都沒有清醒的樣子。
你于是打電話給中島陽平,讓他和穗乃香來接自己的兩個女兒。
中島陽平起初痛快地答應了,等一小時后,你左右等不到他,再次撥去電話,他支支吾吾,說有事耽擱了,隔半小時,你再撥去電話,中島陽平已關了機。你撥給穗乃香,同樣是關機。
你心情復雜,視線掃過玲奈和夕子的身子,不知道中島陽平和穗乃香是相信你的定力,還是不相信你的定力。
一美和美月的父母你不熟,你甚至不知道兩女今天出來有沒有得到父母的許可,你放下了送她們回去的念頭。
你給心愛打電話,騙她說五女已經回家了,讓她快回來。等她回來后,你將屋子里的女人托付給了她,開車送茉優回家。
朝霧家剛準備好大飯,兩個老頭邀你小酌,他們常常這么邀你,你此前很少答應,就算答應,也真的只是小酌幾杯,今天,你想到家里的煩心事,答應了他們的邀請,并在不知不覺中,酣睡在了飯桌上。
兩個醉醺醺的老頭要扶你,茉優推開他們,兩個粗手粗腳的老太太要拉你,茉優再次推開她們。女孩用窄窄的肩膀,纖細的手臂,將你拖到旁邊的房間,給你鋪好被褥,送你進去。
女孩致電你的工作室,南春奈接了電話。知道你拋下家里的女人們,跑到茉優家喝了個醉之后,她無奈地嘆氣。
她告訴茉優,剛剛飯桌上唯二不曾飲酒的,就是她和你,你已經醉了,她不會開車。
她的話語中帶著歉意,沒等她說出口,茉優主動說,讓你待在她家。
她很開心能留你在家,很高興自己能照顧你。
外祖母催茉優去休息,留她在一旁看著你,女孩拒絕了這個提議,反把外祖母推出去了。
爺爺要與她一起,她堅定地拒絕,她想要一個人照顧你,她想你早上醒來見到的是她,而不是別的什么人。
她想,你早上醒來后,會與她道謝,那時候,她會說不用謝,對這兩段對話的想象,讓她在半個夜里精神抖擻。
你于后半夜醒來,你沒有醉得厲害,之前如果有人搖一搖你,給你擦擦臉,你就可以起身自行離開,但茉優忘了這一方法。
揉揉微痛的腦袋,你看向四周,剛撐開眼簾的眼睛還未適應工作,臥室里晦暗不明,你分不清情況。
你以為,你一定已經回到了家中,你沒有考慮還在朝霧家的情況。
往身旁看,你見到了一個坐著的,小小的身影,身影很安靜。
你帶著遲疑開口喚她。
在你醒來的瞬間,茉優便察覺了,她想要去扶你的肩膀,去和你說話,讓你摸她的腦袋,謝她的照顧。
在她行動前,一個突發的沖動,突然興起的調皮,讓她保持了沉默。她想要看看,如果她就坐在原地,不扶你也不和你說話,你會怎么辦。
在她的預想中,你會主動到她身前,以更加親切的態度和她說話,和她道謝。
她的稚嫩的惡作劇,收到了命運的惡作劇作為回答。
一幅記憶畫面在南悠希的眼前閃現。
黑暗中,南悠希坐起身,看著身旁的矮小的身影。
他的眼睛還未從酣睡中清醒,又被黑暗迷惑了,他只勉強看得清身影的輪廓。
他分辨出,那是一個個子矮小的女孩,他的起身沒有引發女孩的行動。
若是他在家的話,符合這樣特征的女性只有一個。
“夕子?”他問。
隔了一會兒,黑暗中傳來一道帶羞惱的聲音:“哥哥笨蛋!明明是我!”
“原來是茉優啊。”南悠希收起了檢查自己衣服的手掌。他剛剛以為是夕子,嚇了一大跳。
“哥哥先躺會兒吧,我去倒水給你喝。”女孩的聲音再次響起。
南悠希揉揉眼睛,眼前清明多了,房間的窗簾沒有拉,月光透過玻璃投下,勉強照亮了四周。
他看著女孩的頭發在月光下搖晃,不一會兒,蕩到門外去了。
他躺回在被子里。
原來還在朝霧家嗎?
還好有茉優在,要好好和她道謝才行。
廚房里,茉優不覺得還好。
她用力拔出熱水壺的木塞,又重重地塞回去,這樣往復。
什么夕子啊,明明是我在照顧你,為什么你醒來之后叫的是夕子!
她的動作越來越快速,木塞咚地一聲落在地上,脫離了她的折磨,她又鼓起臉,用力瞪面前的水池。
終于,她壓下心中翻涌的情緒。她將熱水倒入杯子里,又從自己的小水壺里倒出涼水,混成合適的溫度,抿一口確認。
端著水杯往臥室走,她心中的惱怒全數化作了悲傷。
就算是年紀還小的她也知道,婚姻代表的是什么,那是她和哥哥分別的中幕。
夕子姐嗎?
夕子姐很聰明,也很可愛,是個文靜的女孩,不像我,總是嘰嘰喳喳、爬上爬下的。
他們什么時候會結婚呢?結婚之后也會有哥哥喜歡的女兒吧!
她有些高興,又有些失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