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長順縣。
三陽機械廠內鑼鼓喧天,連鞭炮都放了幾十掛,大紅色的紙屑把整個地面都鋪成了紅色。
而在那一片紅色之中,兩臺結構奇特的小型挖掘機尤其顯眼。
它沒有履帶,而是由四條支架連接四個越野輪胎,并且,在四個輪胎之外,還有額外四只用于固定的活動式定位樁。
乍一看去,高高立起的挖掘機仿佛就是一只碩大的章魚。
廠長劉茂才喜笑顏開地站在兩臺挖掘機的中間,而圍在周圍的記者則不停地按動快門,指揮劉茂才擺出各種姿勢。
不厭其煩地拍了足足半小時之后,劉茂才終于離開了這兩臺讓他無比驕傲的挖掘機,走到了前來剪彩觀禮的賓客中間。
當然,他第一個去見的,還是早就等候在一旁的王青。
這時候,他的態度比起之前已經有了180度的大轉彎,當然不是因為他猜測中王青、王建成的身份。
更重要的是,因為王青的努力,三陽廠真的迎來了起死回生的機會!
這本來是一個行將就木的小型國有企業,每年賺的錢,除了發工資以外一分都剩不下來。
但現在,有了這個拳頭產品,這個在國內市場上獨一無二、打破了國外技術壟斷的全地形挖掘機,三陽廠翻身的日子,可以說是指日可待!
如此,他怎么可能不感激王青?
人家可是實實在在幫了忙的!
想到這里,劉茂才趕緊快走了幾步,拉住王青的手說道:
“王村長,這次真的是仰仗你了!”
“我這把年紀了,本來以為以后就要老老實實干到退休,把廠子交給別人了,沒想到在這個時候,還能讓我搞出這么大一個成績!”
“——當然,還是要感謝上級領導的關心,要是沒有上級提供的技術,這種東西,我們三陽廠琢磨十年二十年也琢磨不出來.”
“王村長,你可千萬要幫我傳達傳達三陽廠全體成員的意思,你就跟領導們說,銷路的問題,不勞領導費心了,我們自己解決!”
“等規模做大了,上級如果還有什么更高的要求,我們三陽廠一定義不容辭!”
聽到劉茂才這一嘴的套話,王青不覺有些好笑。
這馬屁拍的.
這種熟練程度,真不是一天兩天能練出來的。
但是,伱要說劉茂才沒能力吧,其實他還是有的。
要不然,也不可能在短短四個月的時間里,就真的把這挖掘機造出來了。
畢竟,自己跟王建成打聽過,上級所提供的其實只不過是相對基礎的技術文檔而已。
真正出力去適配、生產和制造的,還是三陽廠。
這段時間里,劉茂才為了能配齊設備、買齊材料,愣是連他的那張老臉都不要了,又是銀行跑貸款、又是去找兄弟廠求援,甚至聽說為了一個合格的傳動軸,他愣是把自己藏了十幾年的老茅臺拿出來,給別人送了禮。
幾個月的時間,劉茂才頭發肉眼可見地少下去一圈。
他更禿了,當然,也更強了。
想到這里,王青也收起了之前對他的那種鄙夷,而是真誠地回答道:
“放心吧,劉廠長。”
“之后只要是我說得上話,就一定幫你多說說話。”
“這幾個月的時間里,你也確實是辛苦了你放心,我們都看在眼里。”
聽到這話,劉茂才擺了擺手。
“沒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搞這東西,當然也不是完全為了你們。”
“其實,我私底下研究過市場了。”
“以前我們覺得這樣的挖掘機沒有用,主要考慮的還是國家的情況。”
“你想想啊,以前搞開發,要么就是不搞,要么就是大規模地搞。”
“什么鐵路啊、高速公路啊、大橋啊之類的——像你們落腳村這種小項目,反而根本沒有人在意。”
“所以啊,我們那時候去搞這種小型的全地形挖掘機,確實沒有用武之地。”
“你想想,大項目得用大裝備,小項目又用不起裝備,我們造出來干嘛?”
說到這里,劉茂才停頓了片刻,隨后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道: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
“我收到消息,說是老美那邊經濟崩盤了,很可能要影響到我們。”
“為了保咱們自己的經濟,未來幾年的時間,國家要大搞基建。”
“其中,鄉村、邊遠地區,是重要方向。”
“到時候,像落腳村這樣的項目會越來越多,全地形小型挖掘機的市場,也會越來越大.”
“嘿嘿,我們現在占據了先機,以后可就是,海闊憑魚躍咯”
“恭喜恭喜!”
王青聽完,微笑著道賀。
隨后,他話鋒一轉,開口問道:
“不過,劉廠長,既然東西都造出來了,那我們落腳村項目的問題,是不是也得解決一下了?”
“我們當初就說好了,生產下線之后,我們可以優先購買或者租用的。”
“您看,是不是盡快給安排一下?”
“什么話!怎么那么見外呢?”
劉茂才故作生氣地瞪了王青一眼,隨后說道:
“這兩臺挖掘機本來就是給你們準備的,不用談什么租不租的。”
“當然,我們把它造出來也要成本,所以送肯定不可能送。”
“但是,我已經幫你聯系了附近有經驗的挖掘機師傅,稍微晚點就會過來。”
“等司機到位以后,你們就把這兩臺挖機弄走,弄到落腳村里去。”
“我在這給你個承諾,什么時候你們落腳村的路修通了,什么時候再把挖機還回來。”
“還在修路的時候,無論你們怎么用,我絕對沒有二話!”
“那就太感謝了!”
王青激動地說道。
不管劉茂才出于什么目的,不管他是真想報答,還是只是想巴結自己背后的“那個人”,至少,他現在提出來的善意,是真實而誠懇的。
不用花錢就能用上挖掘機,這樣一來,村子里為了修路好不容易湊出來的經費又可以省下一筆了。
而這些省下來的錢,可以用在各個方面。
比如,村里常年漏雨的小學,可以翻新了。
破破爛爛的籃球場,也許也能重新鋪一鋪了
幾個小時之后,兩臺挖掘機順利到達了落腳村村道與鄉道的連接處。
從這里開始,6米寬的鄉道縮窄到僅僅只容一人通過,而地勢高度也迅速上升。
用當地人的話來說,從這里開始,就算是真正進入“大瑤山”了。
兩臺挖掘機轟鳴著從運載卡車上爬下,隨后,順著極度崎嶇的山勢開始向上攀爬。
等到挖掘機就位之后,修路工作也正式宣告開始。
早就已經收到消息的村民們站在一旁遠遠的看著,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流露出發自內心的喜悅。
“真好啊這挖掘機你看那石頭,輕輕一敲就碎了,讓我們自己去挖,不知道要挖多久才能挖下來。”
“可不是,上山也一點都不費勁!我還是第一次見這種挖掘機,跟八爪魚似的!”
“是機器人!跟電影里的機器人一樣!”
“阿青真有本事,這種東西都能借來”
“不是借來的,是縣里獎給我們的。我聽說,是建成那小子在外面上大學,給國家做了什么貢獻,國家特意撥款研發的挖機,專門給我們用的!”
“真的假的?建成他爹呢?今天沒來嗎?”
“沒來,他今天在縣里上班,說是過兩天會過來.”
聽著眾人的討論,看著高效做作業中的那兩頭鋼鐵怪獸,王青的心里突然涌上一種難以言表的情緒。
多少年了,他一直在期盼著這樣的情景。
他還記得,在他自己還小的時候在鎮上的中學上學,每個周末回家時,都要走過這條小路。
無論天氣是雨是晴,無論山體是松軟還是堅固,他的跋涉,都從未停止過。
不得不說,他是害怕的。
那時候每次回到這里、每次即將踏上那條盤山小道的時候,他都忍不住停下腳步,在這里駐足良久。
他總會想起那些不幸墜入山谷的冤魂,想起所謂“落洞鬼抓替身”的傳說。
自己會不會是下一個替身?
如果不是自己的話,那下一個是誰?
這樣的問題永遠都不會有答案,可在他漫長的跋涉里,確實又見證了一個又一個的熟人被“抓了替身”。
那其中,就包括王舒的父母。
不過,讓他意外的是,死的人多了,他卻不怎么怕了。
不知道是因為接受了自己的命運,還是因為長大了,抑或是因為想到那些所謂的“落洞鬼”其實是自己的親人,于是便下意識地認為,他們絕對不可能害自己。
仔細想想,這真是一種既悲慘、又無奈的矛盾。
也許有人會試圖從這樣的矛盾里去尋找一絲溫馨。
但至少對王青來說,他找不到。
他能找到的,只有這個被大山禁錮的村莊里,那些村民的苦難和掙扎。
好在,這一切終于要結束了。
兩臺專門為復雜地形設計的挖掘機只是個開始,縣委辦那邊已經明確通知了自己,在上級機關的下,后續還會有一支專業的工程隊伍,前來落腳村的修路工作。
他們將會把落腳村這些普通的村民替換下來,讓他們好好休息休息。
想到這里,王青嘆了口氣。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站在一旁的王舒的腦袋,后者抬起頭,開口問道:
“蠻蠻,這個挖挖機,要多久才能修通村里的路啊?”
王青撓了撓頭,回答道:
“蠻蠻也不曉得啊,快的話一兩個月,慢的話兩三個月。”
“反正肯定比我們自己修要快得多啦,我們自己修的話,可能幾年都修不好呢”
王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低聲說道:
“那希望他們能快一點吧”
“想快一點啊?那要不你也去幫忙?”
王青調侃地說道。
“算啦.我幫不上忙,只會搗亂。”
王舒故作老成地嘆了口氣,隨后又解釋道:
“其實.我就是想著,如果路修好了,我就可以自己走路出去了。”
“你要走路出去干嘛?”
王青的眉頭皺了起來,還沒等王舒回答,他就忍不住開口責備道:
“阿舒,你要聽蠻蠻的話,我說了,你年紀還小,不能到處亂跑,到處去玩。”
“以前路不好走,現在修路了,但不是說外面就沒有危險了。”
“什么人販子啊,小汽車啊很危險的!”
“你爸爸媽媽已經不在了,萬一你出點事情,你奶奶多傷心啊?”
聽到王青的話,王舒乖巧地點了點頭。
但安靜了沒有幾秒,他卻又突然說道:
“我不是去玩的。”
王青愣了一愣,問道: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去賣藥。”
“賣藥?你多大點人,就想去賣藥,別胡鬧!”
“我想給奶奶買個輪椅。”
王舒一本正經地說道。
“奶奶老了,她已經走不動路了。”
“以前爸爸媽媽還在的時候,他們早上還會把奶奶背出來,讓她去村口坐著跟別人聊天。”
“現在他們都不在了,奶奶也沒有人背了我也背不動。”
“她天天就坐在床頭,哪里也去不了。”
“要是有個輪椅就好了,她的手還能動,可以自己轉輪椅出去.電視里都是這樣的。”
聽到王舒的話,王青的心里如同被重錘敲響一般“咚”地響了一聲。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這個村長,確實還是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到位的。
王青的奶奶他自然認識,甚至在很長的時間里,都自認為對她已經很照顧了。
但今天聽到王舒的這幾句話,他卻突然回想起來,很多自己不曾上心的事情。
似乎每一次,自己去王舒家里的時候,他奶奶都是靠坐在床頭。
她的頭總是偏向一邊,看向門口的方向。
可是,那小小的一扇門,能看到些什么呢?
除了放學回來的王舒的身影、除了偶爾路過的村民、除了也許會因為屋檐的陰涼而在門口停留片刻的鳥雀,那里還有什么變化?
但,這就是她唯一能看到的東西。
她被困在了那間陰暗的屋子里,那扇門的光亮,就是讓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也許,在王舒的父母走后的許多個白天里,她都是這樣看著那個門洞的。
當有熟人走過時,她也許會忍不住叫出名字,如果有人聽到了她的聲音、為她停留幾分鐘,那就是她未來許多天的時間里最大的慰藉。
除此之外,她就只能看著漸漸升起又落下的太陽,等著王舒回家了。
哪怕對于她這個年紀的老人來說,這樣的孤獨,應該也是難以忍受的。
而在落腳村里,像她這樣的老人,其實遠遠不止一個。
王青還記得,自己曾經代表官方上門給一個獨居老人送溫暖,裝上了一臺早就已經過時的小電視。
臨走之前,自己順手幫老人打開了電視。
許多天后,自己上門去給老人處理后事時,那電視還開著。
老人的尸體倒在地上,電視里的一個勁地重復著“收禮只收腦白金”。
那時候的自己只覺得這一幕有些荒誕,而現在回想起來,卻越發覺得悲涼。
這些老人他們并非死于大山,但卻是因大山而死。
他們是幸運的,卻也是不幸的。
當他們度過了唯一有能力跟大山抗衡的壯年之后,就會漸漸淪為大山的囚徒,最終困死在這片方寸之地里。
這似乎是一種宿命,一種連飽食香火的牛王爺也無法改變的宿命。
但,牛王爺改變不了的事情,我們自己可以改變。
王青長舒了一口氣,鄭重其事地對王舒說道:
“阿舒,不用擔心。”
“以后啊,等這條路修通了,我們就不用再自己去賣藥了。”
“會有很多人自己到山里面跟我們買藥的,不只是草藥,村里果樹結的果子啊,茶樹結的茶葉啊,就都能賣出去了。”
“我們會賺錢的,等賺到了錢,我們就給奶奶買輪椅。”
“不僅要買輪椅,我們還要買藥,買醫療器械,還要請醫生,要搞旅游.”
“我們建個老年活動中心,再給所有老人家都辦好保險,如果生病了,我們就帶他們去醫院。”
說到這里,王青頓了一頓。
隨后,他繼續說道:
“你放心,我們會照顧好奶奶的。”
“有人為我們開好了路,這也只是一個開始。”
“他們在看著這里呢,他們會照顧好大家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