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大淵學過《滕王閣序》,也知道這篇文章的創作背景。
今日,他感覺場景重現了。朱銘就是王勃,而他和在場士子,則是被王勃打臉的賓客。
很丟人!
余大淵悄悄看向黃晟,卻見黃晟低頭不語。
他們兩個都考中過舉人,基本臉面還是要的,不可能再繼續死纏難打。
朱銘的學問擺在那里,要經學有經學,要詩才有詩才。該怎么纏?又怎么打?自討沒趣嗎?
錢教授捋著胡子,舉起酒盞說:“好詩,佐酒足矣,當浮三大白。”
“請!”
向知縣笑著與錢教授碰杯。
盧衡仔細品味詩句,卻是暗自嘆息:這朱成功真乃馬屁高手,俺是萬萬學不會的。
“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工夫老始成。”這兩句的潛意思是,朱銘年紀輕輕,只有些少年工夫,論學問還得看陸提學這樣的前輩。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這兩句都不用潛意思了,直接明說做學問就是做事,陸提學的治學方法絕對正確。
馬屁拍到如此程度,偏偏不會讓人厭惡。
因為這首詩本身就寫得好!
陸提學當然高興,臉上笑容如菊花般綻放,繼而又是一聲嘆息:“可惜啊,如此急智,你若早生二十年,就能在東坡先生面前一展學問。你這機變之才,去修蜀學再適合不過。”
朱銘問道:“提學推崇蜀學?”
陸提學搖頭道:“蜀學見解,吾只認其經世、治史、情本之論。至于縱橫權變、三教合一,未免太過偏頗。”
朱銘終于徹底搞懂了,為啥陸提學主張做實事,卻又間歇性發神經,原來是受到蘇軾的影響。
心、性、情、命,這是宋人熱衷討論的話題。
蜀學突出一個情字,即所謂“情本論”,接近于莊子的自然主義性命觀,以及……禪。
這本來沒有什么問題,但如果再加上縱橫術,就顯得過于輕浮了。
一個儒學流派,吸收糅合佛道與縱橫術,聽起來就感覺古怪得很。朱熹的點評最為形象,說三蘇父子“早拾蘇張之余緒,晚醉佛老之糟粕”。
然而在北宋后期,民間影響力最大的,既不是王安石的新學,也不是二程的洛學,恰恰是以三蘇為首的蜀學!
因為蜀學士子文章寫得好,傳播范圍極廣,且情本論易于被年輕人接受。
就連陸提學這個主張做事的,都被情本論給帶歪了。
“罷了,喝酒!”
陸提學突然有些意興蕭索。
大家都沒搞明白,剛才還挺高興的,怎么突然就變臉了。
可能,又在發神經吧。
陸提學卻是想到了朝堂時局,他與族弟皆為新黨,可蔡京的許多做法,就連新黨也看不慣。
他的族叔陸佃,是王安石的親傳弟子!
而朱銘剛才抄的那首詩,原作者正是他的族侄陸游……可能,今后還會繼續抄,誰讓陸游還沒出生呢?
似乎覺得氣氛有些沉悶,陸提學又說:“爾等可行酒令。”
向知縣拱手道:“請提學出令。”
陸提學說:“飲酒作樂,不應繁瑣。便用調笑令,喝酒為首,三句便可。吾先來,喝酒,喝酒,莫負韶華老朽?”
向知縣立即接:“喝酒,喝酒,爭先不甘人后。”
錢教授又接:“喝酒,喝酒,貪歡莫思年壽。”
什么玩意兒?
輪到朱國祥時已經懵掉,他最近惡補了平仄與押韻知識。可前面三人的酒令,平仄不完全一樣啊,這讓他怎么往下接?
“喝酒,喝酒……”朱國祥仰脖子猛喝一碗,“我干了!”
“哈哈哈哈!”
全場大笑,氣氛熱鬧起來。
朱銘坐在陸提學旁邊,正好是主桌的最后一個。
這種時候,背再多詩詞都沒用,必須知道酒令平仄。
通過前面七位的酒令,朱銘已經聽出其中規律,倒數第三字必須是平,最后一字必須是仄,其余位置可以隨意。
朱銘接道:“喝酒,喝酒,酒肉穿腸無垢。”
旁桌一個士子迫不及待道:“喝酒,喝酒,醉意沉沉消瘦。”
“哈哈!”
陸提學拍手大呼:“罰酒,罰酒!”
那士子疑惑道:“出韻了嗎?”
陸提學促狹道:“如此簡單的酒令,難道還允許你通押?”
在場眾人,皆哭笑不得,提學大人真是太狗了。
故意出淺顯酒令,卻在押韻那里挖坑等人跳。
“受”押“有韻”,為上聲。
“瘦”押“宥韻”,為去聲。
創作詩詞時,“受”與“瘦”能夠通押,這種情況下是押韻的。但如果行酒令,陸提學作為主裁判,可以判定“瘦”字出韻了。
以前科舉考詩賦,押韻也這般嚴格,很多大佬都會翻車。
朱銘悄悄抹汗,他運氣好,差點就掉坑里。
酒令行到第二圈,一共有四人出韻罰酒。到第三圈時,朱銘也出韻了,老老實實罰酒一碗。
這不丟人。
真的防不勝防,若不允許通押,古代士子也得出錯。第五圈時,向知縣和錢教授雙雙罰酒。
陸提學一臉壞笑,他就喜歡這樣捉弄人。
甚至可以說欺負人,因為方言口音問題,在場多數都宥韻、有韻不分。
如此瞎搞,倒是讓氣氛迅速活躍,幾碗酒水咕咕下肚,就連余大淵和朱銘都互相開玩笑。
酒足飯飽,白家搬來許多板凳,眾人就在院中納涼休息。
天色漸漸暗淡,燈籠也提了些來。
余大淵似乎忘了之前的不快,主動跟朱銘交流:“成功師出何門?”
朱銘回答:“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并未拜師。”
“頗為難得,”余大淵已經服氣了,拿出自己的舊作說,“請成功賢弟雅正。”
朱銘湊近燈籠閱讀,說道:“寫得極好。”
盧衡調侃道:“莫給他面子,平庸便是平庸。這廝經學遠勝于俺,寫詩卻連俺都不如。”
“伱怎考不中舉人?”余大淵很是不爽,故意去戳他痛腳。
盧衡卻不生氣,嘿嘿笑道:“科舉又不考詩賦,俺也沒法。”
宋代考取舉人的難度,比明清兩朝要低得多。眼前這二十個士子,有四分之一都曾中過舉,他們算是全縣的讀書人代表。
黃晟拖著板凳過來,問道:“俺聽人說,成功賢弟還有個諢號叫插翅虎?”
“有嗎?我怎不知。”朱銘更喜歡做呼保義。
黃晟又問:“那些賊寇是否要吃人肉?”
朱銘有些無語:“閣下聽誰說的?”
盧衡插嘴道:“縣里都這么傳,說那楊氏兄弟,專剖嬰兒心肺下酒。”
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朱銘解釋了幾句,便說起整個戰斗過程。少不了添油加醋,對剿賊細節進行藝術化處理,反正朱銘親自提刀與賊首大戰了幾回合。
士子們聽得眉飛色舞,恨不能親自上陣殺賊。
聊完剿賊之事,余大淵說道:“成功詩才卓越,不若加入俺們的七香社。每年春秋兩季,七香社都要舉行詩會,諸多士子一起談詩論道。”
“余兄盛情相邀,在下自當從命。”朱銘當然不會拒絕,他打算在西鄉縣造反,多認識幾個本地讀書人也好。
有個現象很奇特,北宋詩社遍地,恰恰是科舉取消詩賦之后才蔚然成風的。
以前是考試工具,把人搞得苦不堪言。
取消詩賦之后,反而用來耍樂子,詩社一堆一堆冒出來。
院子的另一邊,陸提學處于微醺狀態,正在請教農業知識:“這花朵的雌雄如何區分?”
朱國祥叫仆人取來木炭,在地上畫了很大兩朵花,盡量用通俗詞匯解釋:“這里是雄蕊群,分為花絲和花藥。花絲便如男根,花藥便是卵蛋,能夠產生大量花粉。”
“我知道了,花粉便是那物。”陸提學捋胡子笑道。
朱國祥繼續說:“這里是雌蕊群,分為柱頭、花柱和子房。花粉從這里進入子房,便可陰陽交媾,結出果實子粒來。”
陸提學蹲著看了半天,嘖嘖稱奇說:“有趣,有趣,著實有趣。吾有一族弟(陸游他爹),平日喜養牡丹,卻不料那牡丹花,竟是……哈哈哈哈!”
朱國祥說道:“牡丹雌雄同株,一般雄蕊更多,雌蕊更少。”
陸提學笑得更開心:“待下次相見,我先讓他用鼻子湊近了聞,再指著牡丹說:這是公的!”
朱國祥哭笑不得。
好半天收起笑容,陸提學又問:“還有甚新鮮說法沒?”
朱國祥正色道:“我有兩種作物,從海外得來,叫做玉米和紅薯。即便種于山地,玉米也可畝產一石。若是種于好地,兩石亦可收獲。至于紅薯,類似于芋頭一般食用根莖,畝產更高。”
畝產一石,那是沒有化肥,且玉米種子退化后的產量。如果全都是良種,再把化肥用上,最高畝產能有十多石……
陸提學驚道:“山地種糧食畝產一石?”
朱國祥點頭說:“紅薯玉米皆已種下,再過兩個月,玉米便可收獲。”
“種在哪里?”陸提學問。
朱國祥說:“就在本村。”
陸提學的表情變得異常嚴肅:“明日帶我去看看!若是屬實,吾當在整個利州路推廣。”
(友情推薦幾本好書:《神話制卡師》萬訂大作,《我在霍格沃茨搞發明》很有意思,《兼職藝術家》大神我最白的新書,《美利堅名利雙收》大神白色十三號的新書,《從部落到神國》某位神秘大神的馬甲幼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