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元宵了,沒法再擺攤,也沒法再講學。
因為各處街道的空位,都被商賈們租下來,他們要在元宵節期間做生意。
越靠近舊城,花燈規模就越大,個別地方,提前半個月便開始扎燈。
正好侯宣、陳東等人來訪,朱銘便帶著白勝、石彪,相約李含章、白崇彥、令孤許、閔子順等士子進城游玩。
侯宣在東京住了好幾年,他來做向導進行講解。
北宋的東京,分為新城(外城)、舊城(內城)、皇城三部分。
像國子監、太學、武學,還有士子們擺攤的地方,都在外城的最南端。
眾人經南熏門入城,剛進去就看到大工地。
侯宣指著工地說:“這一大片,正在興修道觀,以前皆為民居。”
朱銘問道:“居住在這里的百姓,都被遷去哪里了?”
侯宣說:“不清楚,反正肯定出城了,或許被安置在城外某地。”
朱銘又問:“讓百姓搬走,朝廷給錢了嗎?”
侯宣說:“按理是要給錢的,但能否發到百姓手里,這個誰也不知道。”
繼續前行,東邊是熟藥惠民南局,也即宋代的平價公立醫院。
這起源于王安石的市易法,規定熟藥(中成藥和藥酒)必須由政府專賣,民間不得私人制作和銷售。在此基礎上,增加了官方藥店,繼而發展演變為公立醫院。
侯宣指著西邊說:“從這條街道過去,有一家清風樓酒店。南方的旅人抵達東京,進城第一家客店便是清風樓。南北兩樓對峙,每樓四層,外觀氣派,內里清雅。外地來客,多以下榻清風樓為榮。其樓高大成蔭,巷中有穿堂風,城內百姓,夏日多至清風樓下納涼。”
朱銘讀過《東京夢華錄》,一個個紙上的名字,不斷出現在眼前,就如做夢般感覺不真實。
公立醫院的街對面,此時開著幾家書店。
書店老板們愁眉不展,朱銘騎馬過去詢問,得知這里也要拆遷了。
朝廷勒令四月前全部搬走,這一片區域要賞賜給劉婉容。
劉婉容是宋徽宗的新寵,已經懷胎三月,也即后來的劉皇后。她一吹枕頭風,幾家書店便倒霉,皇帝把這里賜給她娘家建宅子。
在宋徽宗看來,拆遷賜宅很正常。自己如今最寵愛的女人,父親竟是個酒館伙計,還在租住別人家的房子,說出去多丟皇室的顏面啊。
陳東憤懣道:“太學生買筆墨紙硯,皆在此處,拆掉之后,還不曉得要去哪里購文具。”
朱銘莞爾道:“南城外也有書鋪,多走一刻鐘而已。”
繼續前行,侯宣指著西邊說:“這是蔡京黨羽鄧洵武的宅子,剛剛建成半年,強行遷走店鋪兩家、民居二十余戶。”
又是強拆。
陳東說道:“更外邊,是童貫黨羽高俅的宅子。這廝掌管禁軍,竟將禁軍軍營改建成私宅,把禁軍士兵充作自家奴仆!”
朱銘有些無語,自己前幾天擺攤講學,那地方是選得真好,居然緊挨著高太尉家。
繼續前行,蔡河兩岸那一圈,好多都是蔡京黨羽的宅子。
就連蔡京自己,都住在南城區。
這是因為內城多有老牌權貴居住,便是店鋪都不能隨便去動。外城則無所謂,放眼望去,多為平民,強拆建宅沒有任何顧忌。
朱銘還去蔡京宅邸瞅了瞅,占地面積真大!
而且,蔡家宅邸共有兩處,一處是剛當上宰相時建的,一處是第二次罷相時建的。皆為皇帝賞賜,造價逾百萬貫,強拆民房近千戶。
外城百姓多遭強拆,內城百姓同樣不好過。
宋徽宗擴建延福宮,從皇城北面修到內城的北城墻。這都還嫌不夠,竟把內城城墻也占了,一直修到外城的北城區。僅這個操作,就讓皇城面積翻倍。
正在建設中的上清寶箓宮,是挨著延福宮修建的。即將建設的萬歲山(艮岳),則繼續往東北方擴張。
這兩處如果建造完畢,能將皇城以北的內城區霸占一半。
還不算完,等建成萬歲山,還會修建景華苑,又是把內城墻給占了,將皇家園林往外城區延伸。
一系列操作,皇家建筑的最終占地面積,能在原有皇城的基礎上乘以三!
而且,全是強拆東京核心地段的房子。
另外還在興建大量道觀,一些道觀由佛寺改建,還有一些同樣強拆民房。
宋徽宗在位的那些年,至少有數萬東京市民,被拆毀了房屋趕出城去!
那些無家可歸的市民,到了城外該怎么生活?
難怪京畿之地,造反造了好幾年,到如今也多盜賊,恐怕有不少就是東京市民。
朱銘騎馬圍著延福宮繞了半圈,洋州來的士子全部沉默。他們只聽說過皇帝昏庸,卻沒想到如此殘暴不仁,大規模強拆市區民房,已經突破地方士紳們的想象。
朱銘突然問:“無家可歸的百姓,通常是往哪里去?”
陳東說道:“往南、往東、往西。”
“駕!”
朱銘猛地揮鞭,騎馬繞著城墻往東行。
李含章和侯宣騎馬追趕,余者無馬,繼續在城內閑逛。
不多時,便奔至牛行街,這里是賣牲畜的地方。沿街而出新曹門,便到了城外居民區,這里依舊看不出有啥異常。
過了護城河之后,行人變少,朱銘開始打馬狂奔。
李含章大概猜到他想看什么,大聲呼喊道:“去東南邊!”
朱銘勒馬轉向東南方,很快奔到漕河邊。
一眼望去,漕河兩岸,到處是窩棚。
住在這里的青年男女,白天要去城內外打零工,一旦找不到工作,全家就得餓肚子。
老年人的數量不多,扛不住這兩年的大風雪。
朱銘牽馬走進窩棚區,發現多是半大孩子,留在家中照看弟弟妹妹。
忽見一富人,帶著仆從過來。
身邊有牙人跟隨,這廝每到一處窩棚,都要領富人進去看。
朱銘默默跟著,只見富人將一少女牽出,命其站在屋外原地轉圈,接著又查看牙齒是否殘缺。
富人非常滿意,說道:“便要這個。”
“五十貫。”牙人說。
富人道:“太貴了,俺此次來東京,要買兩個女婢回去。”
牙人說:“若買兩女,合九十貫即可。”
雙方敲定買賣,牙人便去找少女的父母,當場擬定雇傭合同簽字畫押。
北宋末年,已不許終身買賣,合同最多以十年為期,逾期不給自由是要吃官司的。期間若是轉賣,也要按初賣時計算期限。
但實際操作下來,經常逾期不還,因為這事兒打官司的不少。
侯宣走到朱銘身后:“自從官家大興土木,奴婢的價錢都降低了。以前這等少女,至少價值六十貫,現在三四十貫就能買一個。”
“不是說,朝廷約束蓄養私奴嗎?”朱銘問道。
侯宣解釋道:“朝廷只是不準簽賣身契,何時約束蓄養私奴了?宮里帶頭買奴婢,好多宮女都是花錢買的,契約期滿再放出來,或者干脆不放還。還有就是日漸減少官奴數量,官員犯事,不再將其女眷充作官奴。”
北宋皇室,真的在帶頭買賣婦女。
宋神宗時期的京官張榮,因為罰錢還被停發工資,缺錢少糧過不下去,竟然把女兒賣進宮中。后來在上朝的時候,當著眾臣的面,請求把女兒贖回來,搞得宋神宗很沒面子。
王安石不養姬妾,宋神宗得知情況,當即叫來太監,給了三千貫錢,讓太監幫王安石買兩個小妾。
事實上,王安石有過小妾,還是妻子主動買來的。
這小妾自稱丈夫是軍中將領,押運軍糧時船只傾覆,耗盡家財也賠償不起,只能賣掉妻妾給朝廷抵債。王安石可憐其遭遇,就將這小妾還給了原配丈夫。
年輕貌美又有一技之長的女子,價錢是很貴的,動輒數百上千貫錢。
就連在東京買個奶媽子,都需要三十貫以上。
女子可賣,男子也可買。
男子主要是買來充差役,特別是打仗的時候,富人家輪到差役熬不過,就雇傭貧困男子去應差。
說是雇傭,其實就是給買命錢!
整個東京,屬于全國最大的人口交易市場。
看似是雇傭制,但權貴之家逾期不放人,婢女的父母敢去告狀嗎?
“京都中下之戶,不重生男,每生女,則愛護如捧璧擎珠。”
這句話看似美好,似乎東京百姓更愛女兒,但后面還另有內容:
“甫長成,則隨其資質教以藝業,用備士大夫采拾娛侍,名目不一,有所謂身邊人、本事人、功過人、針線人、堂前人、劇雜人、拆洗人、琴童、廚子等級,截乎不紊。就中廚娘,最為下色,然非極富貴家不可用。”
女兒養來做什么?
教會她們本事,賣給富貴人家做婢女。
當然,不能說賣,法律不允許嘛,只是讓女兒受聘做傭人。
朱銘親眼目睹一樁人口買賣,他啥都不能做,因為這種交易是合法的。
朱銘騎馬慢悠悠離開,半路居然見到個老者,能扛過兩年大雪也是不易。他勒馬問道:“老人家,你一直住在漕河邊嗎?”
老者回答:“以前住城里,俺家被拆了,變成劉廉訪的宅子。”
劉廉訪,就是姓劉的廉訪使,專門負責廉政監察的。
侯宣說:“這位劉廉訪,也是蔡京黨羽,其宅邸在太學的北邊。”
朱銘又問:“劉廉訪占了你家的房子,可有給什么補償?”
老者回答:“宮里來人說,官家把地賜給劉廉訪,只給俺家補了兩貫錢。”
呵呵,區區兩貫錢,就把人家東京城里的房子拆了。
朱銘騎馬望著漕河兩岸數不盡的窩棚,不禁冷笑:“好個東京城,果然是世間一等一的繁華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