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葵丘李莊,位于葵丘的東南側。
而在葵丘的西北側,還有一個五霸崗村。
兩村皆有千年歷史,真個就在世代拱衛葵丘(五霸崗)。
當晚在李濟家里吃飯,還有幾個村老陪坐,大部分姓李,少部分姓劉。
估計是村中常有游客來訪,他們已經習慣了,對旅游接待這種事非常熟練。
翌日,朱銘還未起床,村中便準備好香燭。
以私人身份,隨便祭拜一下即可,不能搞得太正規,特別是不能用牲,因為涉及違制的問題。
不管是稱為葵丘,還是叫做五霸崗,都能從名字得知其地形。
并非小土坡,而是大土坡!
隆起于地面的部分,方圓超過一公里。土坡上還住著村民,亦有許多農地,種著粟米、葵菜等莊稼。
李濟指著土坡上一塊界石:“過了此石,便是五霸崗村。俺們李莊,還有那五霸崗村,每年都會合祀葵丘。”
兩村的邊界地帶,有座壘起的土臺,臺下長滿草木,但還能辨出人工痕跡。
周圍還有幾塊石碑,多為來此憑吊的名人所立,也有本縣撥款修繕會盟壇的碑刻。
焚香祭拜一番,李濟說道:“太守不妨留下墨寶。”
拱衛葵丘的兩個村,總是互相比拼,其中一個重要項目,就是比哪個村的名人墨寶更多。
朱銘登臨會盟壇,不由心生感慨,回頭看向李寶。
歷史上,金兵肆虐山東,李寶便是在此起兵抗金,還留下一首打油詩:昔日諸侯會此盟,壇高路遠望京城。靖康之恥埋壯志,葵丘點兵吹角鳴。
“拿筆來!”朱銘說道。
李濟親自研墨,他昨晚已經打聽清楚了,原來這位朱知州便是探花郎。
村中李、劉二姓,各派一人整理香案,紙筆便放在香案之上。
李濟把墨水研好,捧筆交給朱銘,只見其揮灑書就:“葵丘霸氣若虹霓,東略何緣遽不知。宰孔晉侯相遇處,齊桓已作在床尸。”
“好詩!”
李濟贊嘆道:“以往的儒生到此憑吊,詩詞皆寫會盟之事,唯獨朱太守,寫的是仁政與民心!”
李寶湊過來反復閱讀,迷糊道:“哪里在寫民心?哪里又有仁政?”
李濟氣得一巴掌扇過去:“讓你讀史,讓你讀史。你生在葵丘,跟齊桓公相關的史書都不讀嗎?”
李寶捂著后腦勺,頗為委屈的樣子。
見旁人也不明白這首詩,李濟解釋道:“宰孔便是周天子的太宰,他說晉獻公雖有山河之固、幅員遼闊、人口眾多,卻對內不修仁政,對外不善邦交,必定失去人心而死。當年,晉獻公就死了。而齊桓公,也步了晉獻公后塵。齊桓公還在出殯,齊國就遭到宋國進攻。”
朱銘其實另有深意,他抄這首詩,是在罵宋徽宗。擅啟邊釁,不修仁政,大失人心,遲早身死而國滅。
朱銘拱手贊嘆:“老先生熟讀經史,鄙人佩服之至。”
“老朽略通經史,太守謬贊了。”李濟捋胡子微笑,心中特別得意。
別的史書,或許他不精通,但其生在葵丘,春秋歷史卻讀得滾瓜爛熟。
朱銘憑吊葵丘之后,又被帶去村子東南方,那里有三官廟和白衣行宮。
三官廟,是堯舜禹的神祠。
白衣行宮,則是位面之子劉秀的行宮。當年劉秀兵敗至此,病得幾乎死去,卻受到村民款待,還在村里養好了傷病,稱帝之后就在李莊建了行宮。
李莊有兩大姓,一個姓李,一個姓劉。
劉姓之人,便是為劉秀看守行宮的官吏、士卒后代。他們已拱衛行宮上千年,雖然屢經戰亂,卻世代記得祖訓。
只不過,當年恢弘壯闊的皇帝行宮,如今只剩下幾間屋子,而且還是宋初重建的。
看著那些千年守護行宮的劉氏族人,再看向堯舜禹的神廟,朱銘心底某處似乎受到觸動。
他抿嘴微笑,抬頭望天,又眺望北方。
他似乎明白了,李寶為啥堅持抗金。甚至在投靠岳飛之后,認為岳飛按兵不動太窩囊,毅然帶著幾十個兄弟,潛伏回山東打游擊。手里只有三千兩浙兵力,就敢跨海奔襲山東,主動進攻七萬敵軍!
朱銘心潮澎湃之際,李寶卻覺得沒啥意思。
什么葵丘,什么行宮,什么三官祠,李寶從小就看膩了,覺得這些卵用都沒有。他小時候,甚至爬上三官祠的圍墻撒尿,被家中長輩給吊起來打。
李寶的注意力,都在聚寶盆身上。
在獲得朱銘許可之后,這廝立即牽馬回家,一臉傻笑著看馬兒配種。
三日之后,朱銘繼續趕路,隊伍里多了個李寶。
前方是乘氏縣,也就是菏澤。
繼續往北,便是臨濮和雷澤。這兩個縣,都屬于朱銘的管轄范圍。
雷澤有雷神,是舜帝打漁地方。
縣城東邊,有堯王墓,傳說堯帝埋葬于此。
朱銘沒有驚動雷澤知縣,一路微服私訪探查民情,順便去憑吊雷澤湖遺跡。這個湖泊,晚唐就已近乎干涸,現在只剩幾處小湖,其余都變成了村莊和農田。
又騎馬前往縣城東部的谷林山,這里漫山遍野長滿茍樹,還有一條小河穿行。
還未進山,朱銘就看到大片廢棄房屋。
他好奇的前去查看,發現里面還有很多石槽,以及其他的造紙設備,明顯是遭廢棄的造紙作坊。
而且廢棄很久了,許多處房屋已經坍塌。
朱銘去附近的村落討水喝,來到一處農家小院外,有個老婦正在院中曬衣服。
朱銘說道:“我是南方來的士子,到此拜祭堯陵,能否討口水喝?”
老婦見他們人數雖多,卻有女眷在,稍微放下戒備。但依舊不讓他們進院子,回茅草屋打來一瓢水,沉默著遞到籬笆墻外。
朱銘一邊喝水,一邊問道:“為何那邊的造紙坊都廢棄了?”
老婦回答:“官府不準砍樹。”
朱銘有些明白:“因為堯陵?”
老婦顯然不知堯舜:“說是山里埋了個皇帝,不準再去砍樹,也不準進山放羊。山里的農民,也被官府趕走,只留下五戶給皇帝守靈。這個樣子,已經幾十年了。俺剛嫁過來時,造紙作坊旺得很,人多得都成了市鎮。官府讓不準砍樹,那些造紙坊就不成,鎮子上的人也越來越少。”
堯陵搬去山西平陽祭祀,那是金元兩代的事情,原因是雷澤被黃河淹了。
宋代的堯陵,便在雷澤縣東。
朱銘問道:“這里距離縣城不遠,而且樹林繁茂,連砍柴都不讓嗎?”
老婦說道:“不準砍柴,抓到了就打板子。”
又詢問幾句,朱銘交還水瓢,牽馬轉身離去。
鄭元儀問:“都已經到了,不進山給帝堯掃墓嗎?”
朱銘說道:“堯陵害民,不拜也罷。”
白勝忍不住吐槽:“這兩天,相公都在講帝堯是圣君。他老人家要是曉得這事,怕埋在地下也不安生。”
鄧春說道:“埋皇帝的地方,不讓砍樹造紙也就罷了,不準砍柴實在說不過去。”
“放羊也不讓呢,”李寶用嘲諷的語氣說,“俺們葵丘,就隨便種地放羊,哪來的恁多講究?俺們李莊的三官廟,里面不但有堯帝,還有舜禹,不比這勞什子的堯陵差。俺小的時候,還在三官廟撒過尿呢。”
朱銘左思右想,說道:“去雷澤縣城,見一見本地知縣。”
兩個時辰后,朱銘來到縣衙外。
守衛縣衙大門的皂吏,執棍呵斥道:“縣衙重地,閑人免進。來者何人?”
朱銘說道:“濮州知州。”
“濮……”
皂吏嚇了一跳,這里就是濮州轄地。朱銘至此,等于市長突擊視察縣政府。
但朱銘實在太年輕了,完全不像知州的樣子,皂吏麻著膽子問:“可有憑證?”
朱銘亮出官牌,問道:“還要看文書嗎?”
“不敢,上官快請進!”
一個皂吏帶著朱銘進去,另一個皂吏飛奔進縣衙通報。
不多時,縣衙雞飛狗跳,雷澤縣官吏陸陸續續趕來。
這里官職臃腫,居然同時擁有知縣和縣令。
知縣叫曹元歸,進士出身。估計是沒有閑缺,這位老兄資歷又到了,于是被扔來雷澤縣過渡一下。
縣令叫王畋,也是進士出身,做了好些年州學校長。
雷澤縣雖然距離東京不算遠,但這兩位都沒啥背景,政治消息閉塞,竟然沒聽過朱銘的大名。
二人小心翼翼見禮,卻始終心存疑惑,害怕知州是假冒的。
朱銘干脆拿出任命文書:“自己看吧。”
曹元歸雙手接過,只掃了一眼,便驚駭莫名,低聲說:“朝官。”
朝官?
王畋沒有再去看文書,而是身子一縮,憑空矮了三寸,變得卑躬屈膝起來。
這么年輕的朝官知州,肯定是權貴子弟!
旁邊的主簿和一眾吏員,更是惶恐而好奇,偷偷打量朱銘的相貌。
王畋退后兩步,把主簿叫來身邊:“快去灑掃賓館,請太守的家眷住進去。備齊酒水,要最好的!”
“不必了,尋常飯食即可。”朱銘提醒道。
主簿領命離去,雖然知州說要尋常飯食,但他卻不敢真的這樣做啊。
朱銘被請進去坐下,直奔主題道:“我剛去了一趟堯陵。”
曹元歸連忙說:“自三年前,官家派駙馬祭祀堯陵之后,本縣有弓手常去谷林山巡邏。一旦發現有人樵采,決不輕饒,被杖責者二十余人。”
這特么還在邀功呢?
朱銘聽得氣不打一處來。
(有書友說南轅北轍在瞎走,可能是被途經東明縣誤導了。宋代的東明縣,跟后世的東明縣,方向和位置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