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銘沒有立即指責這兩人,因為延續幾十年的規矩,肯定是朝廷那邊下達了命令。
“不準樵采畜牧,是從哪年開始的?”朱銘問道。
曹元歸小心回答:“神宗年間,朝廷下令遷出山中百姓,只留五戶世代供奉堯陵。那五戶百姓,也嚴格劃出耕地與柴林,不許超過范圍耕種砍柴。周邊百姓,嚴禁耕種、樵采和畜牧。”
朱銘又問:“如何祭祀?”
曹元歸說:“本縣長官,春秋兩季各祭拜一次。若有知州上任,履職第一年會親自來祭祀。朝廷祭祀不定時定期,官家派遣宗室或文臣前來祭祀。”
“這幾十年來,朝廷派人祭祀過幾回?”朱銘問道。
曹元歸說:“兩回。一次在神宗朝,一次在三年前。”
朱銘問道:“堯有何德?”
曹元歸認為這是知州在考教學問,連忙說:“堯之德也,選賢能,施仁政,定歷法,明五典,治水患,服南蠻,禪虞舜。”
朱銘又問:“何為仁?”
曹元歸說:“仁者愛人。”
朱銘再問:“何為仁政?”
曹元歸說:“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
朱銘又看向王畋:“縣令以為如何?”
王畋一直不敢搶知縣的風頭,現在被點名問話,立即補充道:“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
朱銘問道:“百姓所欲者何物?所惡者又為何物?”
曹元歸已經感覺不對勁,反復衡量之后,認真回答說:“百姓所欲者,衣食飽暖;百姓所惡者,苛捐雜役。”
朱銘問道:“不讓百姓耕種,不令百姓樵采,飽暖何所得?”
“這……”曹元歸說,“上古圣王之陵寢,于情于禮都不該冒犯。更何況,朝廷有令,臣子不敢違抗。”
王畋埋頭不說話,知州的責問,自有知縣扛著,他一個縣令不便出頭。
朱銘說道:“偌大的谷林山,方圓二十里,百姓皆仰其樹木以薪食。如何能禁絕之?想必盜伐者不在少數。”
“確實如此,”曹元歸說道,“山下之民,多有盜采者。”
造紙作坊很好禁止,但百姓砍柴哪禁得過來?
以前的官員,都是睜只眼閉只眼,否則還派人整天守著不成?
可就在三年前,宋徽宗派人祭祀堯陵,欽差發現山中有采伐痕跡。于是,雷澤縣的官吏吃了掛落,知縣直接被貶去廣南,繼任官員從此不敢怠慢。
曹元歸和王畋,每隔三五天,就要派一隊弓手去巡查。
他們倒沒有什么壞心,只想完成任務而已。
弓手們卻趁機魚肉百姓,抓到了就打板子,不想打板子就得行賄。甚至有時抓不到人,隨便指著農民的房子說,你家柴禾肯定是從谷林山砍伐的,不交糧食抵罰款便狠狠打板子。
上頭隨便發一個政令,下面就抓住機會殘民漁利。
對于堯陵的保護,已經不是禁耕、禁采、禁牧的問題,而是基層執法者打著幌子勒索百姓。
朱銘說:“帝堯者,三代圣王,至仁之君也。他若知自己陵寢害了百姓,想必是很不高興的。我們怎能違背帝堯的意愿呢?堯陵已不知確切方位,只需劃出一塊祭祀禁區。在禁區之外,當允許百姓樵采耕種。如此兩相兼顧,一可敬帝堯,二可愛百姓。”
“但朝廷之令……”曹元歸非常為難。
朱銘說道:“可先讓弓手別去騷擾百姓,對于盜采之舉,不承認,也不禁止。我會上疏朝廷,重劃一片禁區,禁區之外不再干涉民眾。出了事,我擔著!”
曹元歸看向王畋,王畋又看向朱銘。
這兩位地方官,不敢違抗朱銘的命令,卻又害怕朝廷怪罪。
出了事朱銘擔著,這種口頭承諾太扯淡。
“拿筆來!”朱銘喊道。
王畋立即起身,捧著筆墨紙硯回來。
朱銘揮毫灑墨,白紙黑字寫下來,命令雷澤縣不許干涉百姓樵采。
“可放心?”朱銘把字紙推過去。
這也太特么狂野了,公然違背皇命啊,很容易被政敵抓住把柄,兩位縣官都看得有些傻眼。
先前一番話,曹元歸還以為是沽名釣譽,此刻朱銘白紙黑字寫下來,他才明白朱銘是真的在為百姓著想。
曹元歸仕途坎坷,早被磨平棱角,已沒了政治抱負,純粹在撈錢混日子。
但朱銘的言行,卻在他心里扎了一下,不禁起身作揖:“太守之德,令人汗顏,下官定然照辦。”
王畋也趕緊拍馬屁:“太守一心為民,真濮州百姓之青天也!”
無私無畏者,必能贏得尊敬。
前提是,朱銘的這個命令,不會侵犯兩位縣官的利益。
禁止百姓采伐耕種,對他們啥好處都沒有,還得浪費人力去執行,曹元歸和王畋早就不想管了,朱銘今天正好遂了他們的心意。
谷樹就是茍樹,谷林山遍地都是茍樹。
這種樹木很難作為建筑材料,無非用來造紙和燒柴。而且生長極快,只要禁絕了造紙,百姓燒柴沒有絲毫影響,根本不會對山林造成破壞。
朱銘說:“明日兩位隨我進山,重新劃定一片禁區,禁區之外默認百姓采伐。你們去安排吧,我先回賓館歇息。”
二人連忙起身,陪同朱銘前往賓館。
回來之后,曹元歸叫來押司:“立即把三年內的邸報全找來!”
不多時,押司捧來一摞報紙。
曹元歸、王畋二人,帶著一群文吏,認認真真查閱邸報,想要找出關于朱銘的信息。
只過了幾分鐘,就有一個文吏喊道:“政和五年殿試第三人朱銘,賜進士及第!”
曹元歸說:“都再看去年的邸報。”
很快又有文吏喊:“進士第三人朱銘,授文林郎、太學正!”
王畋說:“能初授太學正,必然朝中有人。”
隨即又有人喊:“太學正朱銘,建言有功,特轉一官,升承務郎。”
曹元歸對比兩份邸報的日期,驚駭道:“兩個月時間,就從選人直升京官?”
王畋喊道:“再看今年的邸報,最近兩三個月的。”
有個文吏看到最新任命,口舌發干道:“升得好……好快!太學正兼掌國子監書庫朱銘,造大晟活字、大晟油墨有功,特轉兩官,升通直郎、權發遣知濮州事。”
曹元歸和王畋,頓時面面相覷。
王畋苦笑著感慨:“我耗費八年時間,才從選人七階,升為選人五階。咱們這位知州,選人升京官只用了兩月,京官升朝官只用了一年。”
曹元歸屏退胥吏,只剩二人獨處,琢磨道:“觀其做派,不似攀附奸黨之輩,他是怎么升上去的?”
“誰知道?”王畋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
他們兩個都沒啥背景,想攀附奸黨也找不到機會。雖然平時各種貪污,卻自負清流,甚至把升遷不利,都歸結為奸黨亂政,他們也是怨恨奸黨的。
就算朱銘科舉考了探花,但想要升為朝官,正常情況下也得十年八年,即便朝中有人提攜也得五六年。
一年便升朝官是什么鬼?
這可不是北宋初年,當時的進士不多,濮州第一望族的李迪,僅用十二年時間,就從狀元變成了宰相。
現在嘛,狼多肉少,正常升遷太慢了。
曹元歸在雷澤做知縣只是過渡,跟縣令王畋沒有太多矛盾,他說道:“這位知州,敢白紙黑字為民請命,而且又那般年輕,想來是有一番抱負的。今后做事得當心一些,錢財少撈點也行,要緊之處是順他心意。”
“他要仁政愛民,咱們也仁政愛民,”王畋說道,“此人年紀輕輕,便是朝官知州,今后若無差錯,必做宰輔重臣!”
兩位縣官對視一眼,都感覺自己機會來了。
他們擁有正經進士出身,而且早就熬足了資歷,只差一個上官栽培提拔。
不說別的,他們的寄祿官想要升階,必須通過朱銘的審核。知州隨便那么一卡,就至少能卡他們三年!
而他們的差遣想要提升,朱銘也有權薦舉,速度肯定比正常磨勘更快。
整個京東路,都在被開封府吸血。
屁大點的雷澤縣,還同時擁有知縣和縣令,貪污來的錢財是要分贓的。再怎么橫征暴斂,能他媽貪到幾個錢?
不如就少貪一些,巴結攀附前途無量的知州,借此機會完成仕途上的躍升。
若是知州今后做了宰輔,他們就屬于早期部下,屬于鐵桿的心腹黨羽。乘著東風,扶搖而上,指不定這輩子還能做朝官呢!
就算要貪,也等調任了好地方再說。
曹元歸說:“為今之計,是要你我聯手,約束那幫胥吏,盡量討得太守歡心!”
王畋說道:“主簿也要拉過來,他也是進士官,跟咱們一樣想升遷。”
幸好北宋后期雖然人口增漲,但官員安排卻沒變,否則以雷澤縣戶口數量,還特么得任命一個縣丞、一個縣尉。
那才叫冗官呢,知縣、縣令、縣丞、主簿、縣尉,五個官員同時伺候老百姓,全縣百姓還不得感激涕零?
順便一提,別看宋徽宗昏庸,他在位期間,兩宋人口達到了巔峰。
特別是登基之初的方田令,以及在位中期的細化保甲,清查出大量的隱匿戶口,連帶著財政收入也達到巔峰。
豐亨豫大,可不是單純的吹牛逼!
當晚,兩位縣太爺,把主簿也叫來開會,確定了“仁政愛民”的方針政策。
同時他們派出心腹,前去東京打聽消息,想徹底搞清朱銘的路數。
這可以留做后手,比如調查出朱銘得罪了蔡京,萬一哪天朱銘失勢,還能落井下石投靠蔡相公,拿出朱銘的黑材料攀附奸黨。如此背叛恩主,容易遭人不齒,除非遇到難以抵抗的誘惑。
翌日,知縣、縣令、主簿,帶著一眾胥吏,簇擁著朱銘前去祭祀堯陵。
順便重新劃定禁區,給百姓留足樵采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