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羅籠,現在叫平夷城。
朱銘正在跟孫樹單獨說話:“知道為何讓你統領此處蠻夷,而不舉薦你去做漢官嗎?”
孫樹回答說:“縣尊想為漢人拓土。”
朱銘搖頭:“是為華夏拓土。”
孫樹疑惑道:“漢人跟華夏有甚不同?”
朱銘說道:“漢代以前,就無中國嗎?先秦諸夏,皆中國也。商時鬼方,周時倗國,此即化夷為夏。鬼方都能變成倗國,黎州諸蠻為何不能入華夏?你手下的村寨,多為生夷,只有兩百多個漢人。要教會他們說漢話,教會他們耕種,風俗禮儀可以慢慢改變。”
“是!”孫樹拱手。
說起倗國,就有個事情很離譜。
現代基因測序,發現趙宋皇帝是倗國公族后裔,也即老趙家的祖宗是鬼方人。后來搶救性考古發掘,又測了趙伯澐(趙匡七世孫)的基因,竟然是光武帝劉秀的后代……
兩種不同結果,也不曉得哪個是真的。
朱銘叮囑道:“多多與河南蠻交流,他們是熟夷,可互為引援。”
孫樹拱手稱是。
朱銘說道:“我已請示太守,給伱多留些布匹和糧食。等回到黎州城,我會再派人送些鋤頭和鐮刀來。”
“多謝縣尊。”孫樹感激道。
朱銘又說:“你在老家若有親戚,也可接來此地。”
孫樹大喜。
他完全可以拿著雞毛當令箭,指著家鄉度日艱難的農民,說那些都是自己的親戚,立即就能弄來兩三百人。
在平夷城逗留一夜,宇文常和朱銘繼續北上。
隨行除了苴猛一家子,還有諸蠻的代表團,將共同前往東京見宋徽宗。
繳獲的邛部川蠻物資,比如犀角、象牙之類,借給諸蠻做朝貢物品,他們得盡快送來夷貨歸還。
反正諸蠻肯定不吃虧,宋徽宗好面子得很,高興起來必然加倍回賜。
走走停停大軍終于回到黎州城。
林攄暗地里報捷搶功,明面上又做足樣子,親率官吏到城外數里迎接。
“兩位真乃當世能臣,鄙人佩服之至。”林攄鞠躬作揖,似乎真的禮賢下士。
宇文常拱手微笑:“此皆成功之能也。”
朱銘說道:“若無林起居坐鎮后方,若無宇文太守前線調度,某便有十分力氣也只能發出三分。某不敢居功,全仰仗兩位上官。”
林攄哈哈大笑拉著宇文常和朱銘的手,朝路中央的馬車走去:“且回城宴飲慶賀!”
諸蠻代表也被叫上,甚至苴猛一家都來喝酒。
這些蠻夷開懷暢飲,不斷拍林攄和宇文常的馬屁。
誰說蠻夷性格耿直不會講軟話的?
在給朱銘敬酒時,諸蠻又顯得拘謹,都知道這位知縣不好惹。
苴猛的兒子驃里,號稱諸蠻第一勇士,竟然被朱銘以少勝多,在騎馬對沖時一槍挑下馬去。
林攄玲瓏八面,對待蠻夷也頗為親切,甚至顧及苴猛的感受:“苴將軍為何不飲酒啊?”
苴猛說道:“我已經兵敗投降,不再是百蠻都大鬼主,也不再是大宋的懷化將軍。”
林攄笑道:“官家降旨去職之前,閣下依舊是懷化將軍。且飲此杯。”
苴猛仰脖子一飲而盡沒給什么好臉色。
他的志向是統一諸蠻,再不濟,也要恢復祖宗榮光,被大宋皇帝封為忠順王。
本來好好的,邛部川蠻的地盤,在他手里近乎翻倍。
莫名其妙就被打了,而且一敗涂地。
林攄安撫道:“官家仁慈,苴將軍畢竟是一方諸侯,到了東京必然加倍優待。東京的繁華,將軍去了自知。”
苴猛的兒子阿繁,連忙舉杯說:“還須林相公多多照顧。”
“應該的。”林攄抿酒一笑。
這貨打算帶著諸蠻上路,途中教會諸蠻怎么跟皇帝說話,否則搶功的事情就有可能露餡。
眾人喝得醉醺醺,終于結束宴席。
朱銘回到縣衙后宅,立即叫來白勝:“縣衙可有什么變化?”
白勝回答說:“相公大勝的消息傳回,縣衙胥吏愈發恭敬。魏先生(魏應時)和曾先生(曾孝端)吩咐的事,他們也不敢再陽奉陰違。不過,俺去鄉下探查,胥吏還在趁機魚肉百姓。”
“可曾記下名字?”朱銘問道。
“都記下了。”白勝說。
朱銘帶兵出去打仗,自然要征召民夫,自然要攤派雜捐。但這些都是有章程的,不可能胡亂征收,一切依靠戶等行事。
而縣衙胥吏,則趁機撈錢,打著朱銘的招牌,下鄉去橫征暴斂。
朱銘沒有把白勝帶去打仗,只令其暗中調查。
誰在搞事,全部記下來!
朱銘拿到名單仔細閱讀,基本理清思路之后,這才讓白勝退下,回宅子里去見老婆。
“相公勞頓,先去洗個澡,澡湯已經燒好了。”張錦屏歡喜迎接,跟侍女一起幫朱銘脫衣服。
朱銘確實身心疲憊,今晚又喝了酒,家里舒服愜意,靠在澡桶里直接睡著了。
張錦屏等待一陣,不見里面有動靜,于是進來查看情況。
發現朱銘在睡覺,張錦屏哭笑不得,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先摸了下水溫,讓侍女趕緊加點熱水,然后擼起袖子幫朱銘搓澡。
“舒服!”
朱銘閉著眼睛叫喚,侍女加水時他就醒了。
洗浴過后,朱銘摟著妻子回房,躺床上啥事兒也不想干,聊了些打仗的事情便呼呼大睡。
等待數日,五部蠻派代表前來,他們也得進京朝貢。
這些家伙雖是熟夷,卻狡猾得很,之前一直不肯出兵,聽說漢軍大勝又連忙表態。
不但派出使者進京,還給宇文常和朱銘送禮賠罪。
林攄帶著諸蠻出發,這廝迫不及待,想早點回東京見皇帝。
目送林攄離開,朱銘說道:“權可兄,你見過這樣的奸黨嗎?”
宇文常搖頭:“沒見過。”
朱銘說道:“他做官清廉我信,別的我一個字都不信。前幾日喝酒,這廝對待諸蠻太熱情了,必然有事要請諸蠻幫忙。”
“無非搶功而已,”宇文常腦子清醒得很“到了東京,他必然跟諸蠻沆瀣一氣。運籌帷幄之功,已不能令他滿足。恐怕苴猛被迫投降,也會變成他親自勸降,這樣才更能討得官家歡心。”
“多半如此。”朱銘好笑道,對此無所謂。
宇文常回到州衙,重新寫了一份報捷文書,又給京城的親友寫信說明情況。
朱銘則回到縣衙,叫來縣尉常啟宗,扔出白勝給的名單:“按圖索驥,且抓人吧。”
“這是?”常啟宗心中暗道不妙。
“打著我的幌子,行那魚肉百姓之事,以打仗為名橫征暴斂,”朱銘盯著常啟宗,“要我把你也抓起來審問?”
常啟宗連忙說:“縣尊容稟,此時與我無關。”
朱銘說道:“把人抓了,交付州院。有個叫譙歡的士子,此戰立下大功,我與太守已商量好了,讓他代替李朝做縣衙押司!”
“是!”常啟宗聽得頭皮發麻。
他是本地胥吏出身,控制縣衙多年,李朝是他的心腹。
現在不得不親手抓捕李朝,騰位子給譙歡做押司。若非他有官身,動起來太麻煩,恐怕朱銘會將他一起抓捕。
常啟宗躬身退出縣衙大堂,發現自己背心全是冷汗。
剛打了勝仗的知縣,絕對不好惹。
一旦觸怒朱銘,就給安個里通蠻夷的罪名,便是縣尉都有可能一刀砍了,誰讓常啟宗不是進士出身?
宇文常等待半個月,讓朱銘有時間梳理縣衙。
搞得差不多了,設下家宴,邀請朱銘兩口子去吃飯。
“攜大勝而歸,不做事未免浪費,”宇文常親自給朱銘倒酒,“漢源鎮以南,大渡河以北,那些熟夷該編戶齊民了。”
朱銘笑道:“吾正有此意。”
宇文常說:“還有五部落蠻,他們也是熟夷,朝廷沒有冊封鬼主,也該編戶齊民!”
朱銘說道:“這個恐怕困難,還得打一場才行。”
“做做樣子也可。”宇文常說道。
“那就好辦。”朱銘舉杯品酒。
五部落蠻屬于特殊存在,風俗接近漢人,而且沒有冊封首領。他們類似土司,首領卻是推舉產生。名為黎州百姓,又不編戶納稅。沒有朝貢的資格,做買賣卻形同互市。
整個就是一四不像。
朱銘和宇文同都不想去打,邛部川蠻的核心地盤為河谷地帶,只要有軍事優勢,對付起來非常方便。而五部落蠻卻生活在山區,前去征討的時候,官兵還得忙于翻山越嶺。
最好的做法,便是編戶齊民。
不管他們隱匿多少人口,編戶屬于表明身份,承認自己是黎州之民!
朱銘把譙歡叫來:“你即做了押司,現在給你個差事,去將河北熟夷編戶。沒有漢名漢姓的熟夷,給他們取名字。帶著胥吏和鄉兵,認真丈量熟夷土地。”
“在下明白。”譙歡拱手。
朱銘問道:“真的明白?”
譙歡說道:“縣尊讓我帶上鄉兵,自是有說法的。”
朱銘點頭贊許:“有悟性!”
編戶齊民只是一方面,在推行政策的過程中,正好讓譙歡培養班底。
哪個胥吏不聽話,就直接抓了換人。
特別是衙前吏,不需要識字,隨時可以用鄉兵替換。
等譙歡有了自己的班底,縣衙就不再是常啟宗一家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