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殿,宴會之所,在集英殿以西。
今日朱銘宴請諸多候缺官員,以及去年的新科進士,為他們即將離京赴任而踐行。
傳檄而定的諸多州縣,朱銘打算把這些人派去做縣令。而獻城歸順的舊宋官員,全部招回來升職聽用,并不追究他們以往的罪責——都是些縣令,再作惡能離譜到哪里去?
去年的新科狀元沈晦,也在受邀之列,并坐在最前面。
他先是擔任校書郎,趙桓登基升為著作郎,皆為中樞部門的低級文職,俸祿低得在圍城時長期挨餓。
榜眼周執羔、探花羅孟郊,悉數參與宴會。
趙桓和白時中跟朱銘的想法一樣,他們剛剛掌權時,也是大力提拔新科進士。
本來該做地方官的榜眼、探花,先是被白時中召回京城,趙桓登基后又升他們做太學博士、太學正。
周執羔感慨道:“去年也曾在此宴飲,當時坐在上面的還是太上皇。短短一年時間,如今已物是人非,著實讓人唏噓慨嘆。”
羅孟郊冷笑:“什么太上皇?我只知東南有一偽帝!”
“趙佶禍亂天下,合該身死國滅!”沈晦也說。
宋徽宗欽點的狀元和探花,竟然全都詛咒他,絲毫不念一點恩情。
用趙構的原話來評價,沈晦是“人言甚壯,膽志頗怯”。
俗稱,嘴炮!
沈晦啥都能逼逼,甚至違規指揮軍隊,還敢教韓世忠如何打仗,然而韓世忠根本不鳥他。
看不順眼的地方他就噴,做了狀元還跟憤青一樣。從上到下,得罪無數人,皇帝、文官、武將全都受不了他。
羅孟郊也是個不守規矩的,歷史上陳東帶領太學生叩闕,要求宋徽宗懲處六賊,便是羅孟郊在背后指使。后來又跟秦檜硬剛被貶荊湖水土不服而死。秦檜對他恨之入骨,還特地派人去謀害,事后才知已經病死了。
相比起狀元和探花這兩個噴子,榜眼周執羔就要正常得多,是真正踏踏實實做事的能臣干吏。
南渡之后,他擔任宜黃縣丞。
縣內盜賊此起彼伏,周執羔認為剿賊須得讓百姓吃飽。于是只帶著幾個隨從,一村一寨、一家一戶,親自去調查拜訪,跟賊寇、亂兵、饑民深入交流,盡量解決他們的生存困境。
不費一兵一卒,全縣治安穩定,亂兵和賊寇主動從良。
“大元帥駕到!”
眾人立即站起,在朱銘現身之時,齊聲作揖呼喊:“恭迎大元帥!”
朱銘微笑點頭,抬手說:“諸君且坐。”
“謝大元帥。”
這些官員的平均年齡三十二歲,可謂真正的少壯派。總計一百人,六成屬于沒有差遣的新科進士,四成屬于沒錢送禮的述職等缺官員。狀元、榜眼、探花實乃特例,他們三個倒是有官。
朱銘坐下說:“諸君當中,只有十人留在京畿,其余都要去河北、山東。而今各縣流民遍地,盜賊也層出不窮。汝等到了地方,應當剿撫并用,盡量恢復轄內民生。此次宴會,乃是為諸君踐行。飲食拿來!”
飯菜顯得有些寒酸,每人一葷一素一湯,外加白米干飯。都是用小碗裝的,不夠吃可以再添,而且沒有酒只有茶水。
官員們面面相覷,朱元帥也太摳了吧?
朱銘說道:“如今糧食不夠,一切從簡。且東京已無酒水,還須從鄰縣販運過來。我希望五年之后,諸君重新匯聚一堂,到時可以飲美酒、食佳肴,而天下百姓亦能安居樂業。”
“元帥心系萬民,此天下之福也!”沈晦率先發言。
這個噴子狀元,逮誰都先噴為敬,今天居然會拍馬屁,看來朱銘著實對了他胃口。
羅孟郊也跟著說:“城內百姓限購糧食,若吾等大魚大肉,那才是著實不應該。元帥今日與民共苦,來日必可與民同樂!”
朱銘笑道:“你叫羅孟郊是吧?聽石元公、李邦彥說,前些日子太學生叩闕,便是你暗中領導指揮的。”
羅孟郊說道:“太學生與百姓、士卒皆在挨餓,昏君和奸臣卻錦衣玉食。他們不能與人民共患難,人民為何要幫他們守城池?元帥進城第一日便可維持汴梁安定,與那昏君相比高下立判。”
朱銘非常高興:“不要站起來,且都坐著,一邊吃飯,一邊說話。諸君想說什么,且暢所欲言。”
那天餓得半死,連提筆都困難的沈元衡,刨了兩口飯菜說:“俺算是看明白了,人餓急了什么都干得出來。這為政之要,便是要讓百姓吃飽。臣的差遣是成武縣令,那里久遭兵戈,又被西城所盤剝官府還另有重稅,百姓早已不堪負擔。請元帥免征苛捐雜稅明年正賦只收一半,臣必能讓全縣大治。”
朱銘點頭道:“山東、河北各縣皆如此,雜稅免征,正賦減半。個別地方,視情況好壞,可申報賦稅全免。我與諸君可以吃得差些,但至少能吃飽,百姓卻是三餐不繼。還望諸君體察民間疾苦,清廉做官,莫要魚肉地方。二十年后,諸君當中,或許會有不止一位宰輔重臣。”
“謹遵元帥之命!”眾人興奮應答。
朱銘已經說得很明白,眼下這一百人,屬于他的心腹班底。
只要愿意好好干,別去貪贓枉法,今后升職肯定快。
這就有點插手民政的意思了,等朱國祥來到開封,朱銘會主動道明情況,把這些官員的名單給出,免得父子倆生出什么嫌隙。
朱銘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敬諸君一杯。”
“為元帥賀!”眾人舉茶大呼。
餐飯完畢,朱銘又讓人抬來錢財,給每人贈送八十貫盤纏。
新官上任,大宋朝廷也是要送路費的。甚至還有馬匹、糧食、奴仆等等,一般都會折算為現金。
眼下這一百位官員,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是些窮逼。
如果朱銘不贈送盤纏,等于逼著他們貪污,八十貫錢夠他們撐過一段時間。
反正現在朱銘不缺錢,抄家就抄了數百萬貫,這還不算各種固定資產和珍寶古董。
“一首拙作,贈予諸君。”
就在眾人領路費的時候,朱銘提筆寫下一首詩:“饑穰誰道盡由天,治國須知類小鮮。貪吏班車方立立,雷神振鼓已闐闐。弘羊既往民無事,旱魃不來書有年。自此九州歌樂歲,魚麗天保永無愆。”
沈晦作為狀元,代表眾人收下,當場喜得合不攏嘴。
朱銘帶著隨從離開,官員們借來紙筆謄抄,一邊抄詩一邊愉快閑聊。
“朱元帥果真是大賢,今后必為一代圣君。”羅孟郊嘖嘖贊嘆,他特別佩服朱銘當初上疏彈劾六賊。
沈晦說道:“你們難道忘了?朱元帥起兵之前便是大儒。他怒罵昏君奸臣禍國殃民,如今自然要為百姓著想,吾等應當勠力齊心,輔佐圣君開創盛世!”
沈元衡說:“誰能讓百姓吃飽飯,誰便當得起圣君之稱。”
這一堆窮逼當中,其實混進來一個豪族子弟。
章惇的嫡孫章杰,去年雖然進士名次不高,但本身擁有恩蔭資格,授官時可以疊加任用,因此留在京城做了校書郎。
朱銘一視同仁,把章杰也任用為縣令。
此時此刻,章杰的心情有些復雜。他是宋徽宗欽點的進士,章家也還在宋徽宗治下,自己做官幫朱賊是否有些不合適?
只能說,章杰暫時還沒混成老油條,如今稍微有那么點道德底線。這貨后來陷害趙鼎的兒子,由于羅織罪名的過程太離譜,甚至搞得秦檜都看不下去。
朱銘雖然熟知歷史,但也不是啥都清楚,還真不知道章杰干過的破事兒。
沈晦又開始吹牛逼了,他看著眾人抄詩,拍胸脯說:“吾此去做臨漳知縣,第一年安置流民,第二年清絕匪患,第三年興修水利,如此便可全縣大治!”
“須得提防那些奸猾老吏。”周執羔提醒說。
沈晦不屑道:“些許小吏,便欺上瞞下,如何逃得過我的法眼?略施手段就能讓他們服帖。”
周執羔不再言語,他是周敦頤的后代,家道雖然已經中落,但絕非尋常士紳可比,深知做官要務乃是治吏。
以他的能力手段,一個縣輕松就能大治,如今只擔心遠在江西的繼母。
他從小就沒了親媽,繼母對他視如己出,后來父親也死了,繼母在家著實缺人照顧。
“希望朱元帥早點拿下江西吧。”周執羔心中憂慮。
回到居所,周執羔夜觀天象,很想看出點什么征兆,可惜天空并無任何異常。
這位不僅是能臣干吏,在南宋做到禮部尚書,而且還是一個天文學家,著有《歷議》、《歷書》、《五星測驗》等書。南宋的官方歷法,就是由周執羔修訂的。
“表卿兄又在觀星,可觀出什么來了?”羅孟郊笑道,他們同租一個院子。
周執羔搖頭:“并無征兆。”
“饑穰誰道盡由天,”羅孟郊引用朱銘剛才那首詩,“天命不足畏,大丈夫生于世間,若想做事便須逆天而行。方今滄海橫流,正是我輩施展拳腳之時!”
周執羔卻說:“一味逆天不能成事,還是該順時而動。”
羅孟郊問:“朱經略與朱元帥,可不就是逆天行事?”
周執羔笑道:“他們二位選得好時機起兵,恰恰是順時而動。”
羅孟郊一怔:“確實,真個好時機。當時朝廷精兵盡在遼地,南方全無可用之兵,這才一年時間就席卷川峽。”
周執羔望著星空說:“群星雖無異兆,我卻覺得盛世將至,伱我皆可見證一番宏圖霸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