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落魄的趙楷,李仁孝頓生同命相連之感。
但他又害怕惹來麻煩,于是詢問自己的仆從:“我可以跟他說話嗎?”
李貨聞言一愣,明顯意會錯了,低聲說:“郎君不必擔憂。這開封城內外百姓,最初也不敢沾染前宋皇室,便是遇到了也要隔出幾步走路。后來朝廷允許他們隨意走動,敢跟前宋皇室說話的就多了,也沒見官府派人來查過誰。”
李仁孝問道:“前宋那些皇子親王們,都是這般落魄嗎?”
“郎君多想了,”李貨笑道,“除了眼前這人活得遭爛,其余都還算不錯。最差的也能種田度日,而且朝廷還陸續補發了耕牛,日子比尋常農夫過得更好。還有人開店做買賣呢,店鋪就在南薰門外的一處巷子里。”
李仁孝好奇道:“他怎的變成這般?”
李貨說道:“這廝喚作趙楷,是前宋最受寵的皇子,還差點做了前宋皇帝。他鬧著要參加科舉,十五六歲就中了狀元,當官的沒幫他作弊才怪了。大明開國以后,這人靠賣畫也賺了許多錢,天天在樊樓過夜享受得很。”
“后來又學別人炒布貨,賠得欠了一屁股債。他靠著賣畫,其實已經把債還完了,卻又跑去勾欄院里廝混,還看上一個名角要娶回家做妾。他家里的妻妾就鬧起來,這人在吵鬧的時候發怒,動手毆打了一個妾室。那妾室一氣之下,跑去遞狀子請官府判和離……”
“和離?”李仁孝驚呼一聲,“前宋親王跟妾室和離?還是那妾室告官離婚!”
聲音著實有點大,半躺在路邊的趙楷也聽見了。
趙楷抬頭怒視李仁孝,似乎隨時可能站起來打人。
李仁孝連忙閉嘴,帶著罔氏和李貨快步走遠。
李貨朝身后看了看,發現趙楷沒有追來,才繼續說道:“那個妾室,也是有娘家的。她做不成親王的側夫人,也安心做了幾年妾室。但那趙楷實在不顧家,三天兩頭往外跑,這不成了守活寡嗎?趙楷賣畫賺的錢,聽說也不怎拿回家,就算拿回去也是交給正妻。后來因為反對再納妾,這小妾被趙楷打了一頓,就鬧去官府把婚給離了。”
罔氏連忙說:“陛……夫君,妾身斷不會做那等無恥婦人!”
李仁孝朝妻子笑了笑,隨即又問:“然后呢?”
李貨說道:“那官司鬧得很大,不止開封城內外的百姓都知道,甚至還傳去了別的府縣。判案那天,全城百姓跑來圍觀,把法曹衙門外幾條街巷都堵滿了。等趙楷從衙門出來,大家問明白是真離了,全都幸災樂禍哈哈大笑。此后,不管趙楷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點點,嘲笑他連小妾都看不住。日子一久,趙楷的腦子就出了問題。”
“瘋了?”李仁孝問道。
李貨笑道:“很多人說他是裝瘋。反正誰敢對著他笑,趙楷就沖過去打人。還經常醉倒在街頭,說一些違禁的胡話,被人檢舉抓去大牢關過好幾次。他在外面喝酒,回家也喝酒,一喝醉就打罵妻妾。再后來,他家的小妾全跟他離婚了,還有個小妾去道觀做了姑子。”
李仁孝連連搖頭:“此人毫無擔當。”
李貨唏噓道:“最慘的是他正妻,一直守著家里沒有離婚,卻要養七個兒子、八個女兒。就算是小妾所生的子女,他那正妻也視若己出。整個開封的百姓,只要提起他那正妻朱氏,哪個不說是好女人?”
“真乃賢妻良母也。”李仁孝贊嘆道。
李貨咧嘴笑道:“有幾個兒子已經成年,最年長那個都二十幾歲了。他們如今可以賺錢養家,倒是讓朱氏輕松了許多。現在趙楷想回家都回不去,他敢踏進自家院子半步,就會被幾個兒子用棍棒打出去。”
李仁孝說:“一啄一飲,皆有因果。”
罔氏卻問道:“這趙楷有家回不得,你又說他并不乞討,是怎么一直活到現在的?”
“賣畫,”李貨說道,“他的那些畫,賣得越來越貴了。以前是模仿他爹的畫作弄贗品,瘋了以后就署自己的名。現在一幅畫價值百貫,他得了錢就去喝酒耍樂,等花完了錢再去賣畫。”
罔氏奇怪道:“怎瘋了賣畫還更貴?”
李貨回答說:“俺也看不明白。聽人說是前宋昏君死了,鬼魂回來附兒子的體,比翰林院里的大畫師還畫得好。去年有一個大尺幅,就在街邊上畫的,好幾個商賈搶著買,最后抬價抬到二百多貫。聽說那幅畫,如今收藏在洛陽翰林畫院,很多翰林畫師都跟著學畫法。”
李仁孝聽完,不知該如何評價,良久才說:“卻也是個怪人。”
卻說趙楷在街邊睡覺,被李仁孝一聲驚呼吵醒。
他依舊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帶著些許醉意觀看來往路人,表情呆滯不曉得在想些什么。
良久,趙楷感慨肚子餓了,指著一個路人呼喊:“你……過來!”
路人并不生氣,反而有些欣喜,快步走來說:“相公是喚俺嗎?”
趙楷說道:“去叫一輛驢車來。”
“相公且稍等,俺很快就回。”路人歡天喜地跑開。
不多時,一輛驢車被叫來。
路人和車夫聯手攙扶,把趙楷給扶上車去。
車夫揮鞭趕驢,路人緊緊跟隨,趙楷則四仰八叉躺在敞篷驢車上。
沿途百姓皆指指點點,也有很多百姓,朝那路人投去羨慕的眼神。
驢車進入內城,來到樊樓停下。
好幾個店伙計沖出來,爭相攙扶趙楷入內。
趙楷說道:“賞他們各一塊銀元!”
立即有伙計跑去柜臺處,掌柜的提筆記賬,又拿出兩塊銀元,讓店伙計交給車夫和路人。
一塊銀元就是一貫銅錢,車費和跑腿兒費可不值這么多。
店伙計們把趙楷攙扶到樓梯處,無比殷勤的問道:“相公今日是要騎馬還是坐轎?”
“坐轎。”趙楷說道。
立即有兩個店伙計,互相握腕交叉,四條手臂變成“∞”模樣。
又有伙計彎腰扶著趙楷的腿,小心抬起陸續踩進手臂空檔處。還把趙楷的雙臂,搭在左右“轎夫”的肩頭。
“趙相公升樓啰!”
“起轎!”
兩個“轎夫”緩緩站起,以手臂做轎子,把趙楷緩緩抬去樓上。
由于距離飯點還很久,樊樓的一樓大堂食客不多。
僅有的幾名食客,全都見怪不怪,就跟看猴子一樣看著趙楷。
在二樓拐角處,負責引路的店伙計,居然扯開嗓子大喊:“趙相公駕到,閑人退散!”
眾伙計跟著一起喊:“退散,退散!”
身后的一個伙計,見趙楷的衣擺折皺了,連忙伸手去牽開,還不時拍打布料上的灰塵。
“趙相公升樓,閑人退散!”
又是一聲呼喊,店伙計抬著趙楷上三樓。
一直上到五樓,正待店伙計要將他抬進貴賓包間,趙楷突然說:“俺要去觀景!”
伙計們連忙轉身,把趙楷抬去連接兩樓的天橋處。
那里有幾架望遠鏡,其中一架是遷都后安放的,可以觀察小半個開封舊皇宮。
“落轎!”
店伙計們扶著趙楷站穩,卻被趙楷推開:“滾一邊去!”
幾個伙計笑著后退。
趙楷用望遠鏡看著皇宮,整個人變得無比安靜,一看就是一個多小時。
然后,他又換了一個位置。用另一幅望遠鏡,觀看自己曾經的王府豪宅,那里是按照東宮規格違制建造的,很多東西在大明建國時已經拆了。
從興致盎然,很快變得興趣缺缺。
“忒沒意思!”
趙楷離開望遠鏡,留守的兩個伙計,連忙跑來問:“趙相公今日要什么酒菜?可要叫來哪位娘子陪酒?”
樊樓是正規酒樓,這里不是什么妓院。
但會長期請來名角唱歌跳舞,如果客人有需求,只要出得起價,也會去別處邀請名妓來作陪。
“沒興致。”
趙楷居然就這么走了,也不玩騎馬坐轎的游戲,自己扶著欄桿踩著樓梯下去。
他溜達著走出樊樓,誰也不上前阻攔。
掌柜的只是默默添上一筆賬,剛才那些店伙計也是有服務費的。
趙楷一路散步走到艮岳,這里是宋徽宗搞出的最大的土木工程,就連山上的一塊太湖石都被封侯。
如今的艮岳,相當于開封人民公園。
山頂的天文觀星臺已遷去洛陽,山腳處則開了許多店鋪。
山上有好多奇花異木,來自天南海北,沾染著無數百姓血汗,而今也乏人照料自生自滅。
趙楷在艮岳東看看西逛逛,時而停下腳步,跟山上的石頭或花木說話。一會兒突然發笑,一會兒又突然痛哭,整個人的精神狀態明顯有問題。
走得累了,趙楷就原地躺下睡覺,也不管是否有蚊蟲叮咬。
一覺醒來已是半夜,開封城內依舊有燈火。
趙楷搖搖晃晃下山去,中途摔了一跤,滾落好幾米遠,身上多處擦傷流血。
他肚子餓得慌,卻沒有去樊樓,而是鉆進一條巷子拍門。
這是一家青樓,有錢也只能在外院吃喝,想進內院是比較困難的。
大門打開,負責迎接的小廝,一看是趙楷來了,連忙躬身笑道:“趙相公快請。”
“謝娘今日有客嗎?”趙楷問道。
小廝回答:“不巧了,今日有一位貴客。”
趙楷說道:“給俺一處院子,弄些酒菜來,還要有紙筆。”
“趙相公今日要作畫?”小廝大喜過望,“相公快里面請,小的這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