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王朱祐樞是初代藩王,作為朱見深的第十三子,他從弘治四年被封榮王,一直到正德三年才就藩。
如今,榮王共有六子,而他本人,剛剛虛歲四十。
而朝堂上對于榮王的印象是:狀貌類高帝,居國稍驕縱。
他長得像朱元璋,在就藩后也比較驕縱。
行軍路上,駱安一直回想著這些情報,隨后對班仲文說道:“榮王大有可能已附逆。若不然,常德府內錦衣校尉當有消息傳出。”
班仲文只率了三百人隨駱安南下,聞言不由得問道:“何以見得?”
如果沒有常德衛的支持,沒有護衛軍的榮王哪里敢附逆?
而常德衛的兵力,十余倍于這邊。
“昔年榮王之國一波四折,在京親王年俸三千石,就藩親王年俸一萬石。榮王乃憲廟第十三子,無緣大位,自然愿意早早就藩,可前后拖延數年。就藩路上,榮王綁縛官吏、需索財物、夾帶私鹽、沮滯客商,聚斂財物之意明顯。陛下繼位后,又多次請以沅江港、天心、團坪等地河泊稅入王府。”
駱安說完看向了班仲文:“到了漸水界,安營固守,先讓常德衛投鼠忌器。只需五六日,九溪衛便至。”
“驕縱”的榮王既然把利益看得那么重,像華陽郡王一樣深明大義的可能性太小。
而常德府是個小府,治下只有四縣。在重利的榮王與常德衛的影響下,常德府很容易被控制住。
他不是已經得到任命的統兵官,但他有欽賜令牌。班仲文只是個正千戶,況且,這可是錦衣衛指揮使啊!陛下最信任的人之一!
班仲文很興奮地選擇奉令行事。
自澧州往常德府、岳州府分界處的漸水,只有不到八十里的路程。
駱安和班仲文率軍抵達大浮山之南、漸水北岸時,已經是八月初三。
現在,這三百余人的糧餉軍資都經身后的臨澧轉運。
此處已經是岳州府慈利縣境內,但位置上更靠近澧州和武陵縣。
漸水往東南走,順水而下就能抵達常德府治所在的武陵縣城。
“駱指揮,先遣哨探過河去探探?”
“不必!”駱安來到這里,就是要憑身份壓人的,“如今陛下旨意未至,各路大軍由何人統帥、何人督軍未定,但本指揮有欽賜令牌。見令聽宣者,方稱得上忠!周隆,你持本指揮手諭去武陵縣,宣常德衛指揮到此聽旨、呈報軍情!”
不來,就準備戰。
不來,也讓常德衛知道,錦衣衛指揮使已親自到了常德府北。
但對周隆來說,這是一個風險極大的活。
周隆卻只是抱拳單膝下跪:“卑職領命!”
他是頭腦靈活的人,這一路過去,難道看不出常德府和常德衛是反了還是沒反?
洞庭湖西線,駱安在行動。
岳州府治巴陵縣外,顧仕隆終于率著武昌府諸衛所及經洪湖南下的沔陽衛陸續抵達巴陵縣。
巴陵縣百姓已經很久沒見到上萬大軍匯聚了。
大軍從巴陵縣東一直綿延到龍窖山西側的土門鎮,人吃馬嚼,岳州知府及巴陵知縣一邊安排著糧草轉運,一邊還要安撫面臨著旱情、兵禍的百姓。
顧仕隆到此第一句話就是吩咐耿永峰:“你去澧州,統帥九溪衛、常德衛和澧州千戶所。我予你一千親兵,徑直渡湖從龍陽登岸。八月十五中秋之前,我要伱在西線拔下沅江、益陽二縣。”
經洞庭湖再往北往東,終究是更順利的。
西邊把常德府的元江縣和長沙府的益陽縣拿下,東邊攻下湘陰,接下來便是直撲長沙。
至于東南方向……王守仁一貫知兵,有平定昔年寧王叛亂的威望,顧仕隆并不擔心江西的益王能翻起多大的浪花。
江西經過寧王之亂后,地方衛所也都打亂整頓或者封賞過一遍,也不像湖廣這邊已經在地方形成了太牢固的利益。
所以如果比較順利,最晚到八月底時,江西兵應該也能出現在湖廣,自袁州府攻下醴陵、湘潭、瀏陽,控制住湘水和瀏陽水上游。
如此一來,對長沙府的合圍之勢便成。
顧仕隆是這樣布置的,王守仁府卻不像他以為的認為江西情況很簡單。
益王府人丁興盛,還只有三代人。
如今的益王是第一代益王,在長沙、衡州之事傳到江西之后,最興奮的不是別人,正是建昌千戶所的正千戶。
他幾乎毫不猶豫地就先控制住了益王府,結果卻讓他大吃一驚。
“末將罪該萬死,請督臺治罪!”建昌千戶所的盧云義正千戶請罪道,“末將到時,益王世子、崇仁郡王、金溪郡王等數人都已不在封地,如今末將正在追索。益王絕食而坐,末將不敢輕舉妄動。”
王守仁沒發怒也沒顯露出意外,只是走到了益王朱祐檳的寢殿之前,朗聲說道:“總督江西王守仁請見益王殿下。”
殿門被打開后,王守仁看到了坐在椅子上,一身親王袍服但面色蒼白的朱祐檳。
他尚未被明旨除封,便還是王爺。按照禮制,王守仁要行禮拜見。
王守仁依禮行事,而后問道:“聽說世子殿下及諸位郡王皆已不在封地,益王殿下,此事究竟為何?”
朱祐檳只是坐在上面慘笑了一聲,而后憤恨地說道:“本王就藩以來,節儉守心,靜讀書史,愛民重士,無有侵擾。陛下擇本王之孫繼入先帝宗下,本王早知會有今日。如今逆賊奉睿王為正統,本王豈有幸理?”
頓了頓之后他凄然道:“陛下繼位,諸藩無有不臣服,何以如此猜忌,竟招引如此局面?”
他在表達著對皇帝的“質疑”,王守仁卻不能代替朱厚熜回話。
“睿王年幼,若非受人挾制,豈能行如此大逆不道之舉?益王殿下聞訊于我傳軍令之前,益王殿下若明大義,正當傳諭天下,直斥逆王見浚之奸。如今殿下密令世子及諸郡王潛逃,這才是大錯特錯!”
“我益藩不過受孝廟、先帝重恩,得賜良田些許。余駙馬清整水利,益王府無有不從!睿王封王就藩,陛下既先有引蛇出洞之計,王督臺是知兵之人,你說本王還能信得過陛下嗎?”
朱祐檳說得憤憤然,王守仁卻嘆了一口氣:“殿下信或不信,為臣者,皆因忠字在先,遵旨行事。殿下只說了良田之事,我還知道粵鹽行銷贛南之事。諸位世子郡王殿下如今逃離封地,益王殿下認為這樣更好?”
“無需多言!”朱祐檳似乎破罐子破摔了一半,“如今等王督臺親來,無非問一句王督臺:是仍要護送本王入京進賀,還是擒本王入京問罪!”
王守仁深深地看了一眼他。
就算那六歲的睿王出自益王一脈,他如何敢做這樣的決斷?
收到消息比自己傳到建昌千戶所的軍令還快,還能安排自己的兒子、孫子們悄然潛逃出建昌府。這些事,自然在在王守仁抵達江西前就做好了準備。
王守仁安排了盧云義派人繼續“護送”朱祐檳入京之后就喊來一個內臣:“建昌千戶所不知道,錦衣衛和內廠一定知道。怎么聯絡上,要把消息盡快告訴本督。如今,江西情勢比湖廣還要重要!”
江西鎮守太監安排在身邊的聯絡人只覺得王總督表情十分嚴峻。
等那太監出去之后,王守仁的弟子陳九川問道:“先生,為何說江西情勢比湖廣更重要?”
在他看來,益王只是左右為難、走投無路,以至于寧可遣散兒孫也保留一點血脈而已。
王守仁看著帶過來的輿圖凝著眉說道:“有了皇明記,行銷贛南的粵鹽如今斷了。浙江有皇明記分號,福建有什么?”
他看向了地圖上的一個位置,那是建昌府與福建交界處的德勝關。
而后,目光又移向江西轄境最大的贛州府,還有西與衡州府接壤的吉安府。
過了一會他閉上了眼睛嘆了口氣:“這一仗,不好打。若我所料不差,長沙衛會棄長沙而入衡州,據衡山而守,攻下湖廣郴州、江西南安、吉安、贛州三府,又有福建武夷山中諸府為防線,則朝廷大軍便不得不以湖廣、江西、南直隸、浙江賦稅重地為糧餉后方,經年而戰。逆賊打的主意就是先拖下去,拖到坐岸觀火、投敵之人越來越多。”
陳九川想了想之后微微變色:“這些賦稅重地,如今遭災嚴重。”
如果王師大軍的后方糧草轉運之地又要賑災,又要保障大軍于崇山峻嶺間的將士所需,那將是一個大麻煩。
“傳我軍令,移師贛州。去袁州府令張總兵不必等候本督,南昌衛進湖廣長沙府聽鎮遠侯調遣,張總兵率袁州衛南下取吉安。”
既然是衡州府的睿王被封為正統,朱見浚豈有不將他牢牢控制住的考慮?
如今,反倒還要看這場叛亂背后,朱見浚和朱祐檳兩人分別扮演了什么角色才是。
唯一要阻止的,是不能讓叛軍借這湖廣、江西、福建的崇山峻嶺將朝廷拖入曠日持久的平叛之中。
湖廣澧州之南的漸水界處,周隆很快就回來了。
他顧不上喝點水,來到駱安面前就單膝跪下復命:“大事不好!指揮,榮王府闔府被焚,常德剛經了一場大亂。據稱常德衛大軍平叛,榮王闔府上下被就地正法。常德衛燒殺搶掠之后已攻向長沙府安化縣。”
駱安臉色驟變上前問道:“常德府內如今情形如何?”
“……官紳富戶,百姓之家,受劫掠者眾。指揮大人,常德衛是借平叛為名劫掠錢糧之后去長沙府了,榮王是真被焚了還是……”
周隆搖了搖頭。
駱安咬牙切齒地罵道:“奸賊!”
如果真被“就地正法”,而且是闔府被焚,那么皇帝對藩王的敵意就不能更明顯。
常德衛冒著朝廷平叛大軍之名行劫掠之事,既得了錢糧,又壞了王師名聲,隨后還可搖身一變被叛軍“勸降”,大漲叛軍聲勢。
他看向了班仲文:“此前可有人與你聯絡如何行事?”
班仲文嚇了一跳:“絕沒有!”
駱安皺了皺眉:難道華陽郡王就不值得被叛軍爭取嗎?
但眼下不能耽擱了,常德府必定已然癱瘓。
“速速報至武昌府,請孫閣臺拿主意。事急從權,快去請盛知州帶得力佐貳官到常德暫行府事,救難安民!”
叛軍之中,也有高人在利用朝廷命令傳來的這段時間差,先把前線局勢攪亂。
此時長沙府的益陽縣城之外,長沙衛以五百精兵為骨干,又“招募”了三千鄉勇及諸多民夫,正準備先攻常德府的沅江縣。
按理來說,消息傳出,常德衛至少該在這里守一守的。
一山不容二虎,唐培宇在與朱見浚一起謀劃起事時,并沒有準備先拉著常德衛一起。
等檄文發出、分了主次,以兵鋒相逼、以利益相誘,常德衛以四縣之地、以懈怠之操練,如何與有長沙一府之地利益養起來的、而且蓄謀已久的長沙衛將卒相抗衡。
然而唐培宇看到的是一座許多地方冒著濃煙的沅江縣城。
在西南邊的安化縣外,常德衛指揮使眼冒嗜血精光,漠然說道:“勸降!”
此時此刻,他的身份仍然是“平叛軍”的將領。
兵貴神速,這一路上只要他果斷,就沒什么能阻擋得了他。
至于縱兵劫掠,叛亂之時,豈能顧得了那么多?
若他能經寶慶府從西面入衡州府與蒲子通匯合,既然有了睿王這絕佳的幌子,還需要什么吉王、唐培宇這種腦子不夠好用的人?
朝廷再怎么亂,天下諸衛的實力在那里擺著。
到了衡州府合兩衛甚至更多精兵,在湘贛閩粵交界處的崇山峻嶺中先割據久戰才真能成功。
長沙府,多好的消耗朝廷注意力及錢糧的幌子。
安化縣城在長沙知府傅榮忠、長沙衛指揮使唐培宇的眼中,也不是必須固守的地方。在長沙以西,畢竟還有寧鄉縣作為屏障。
常德衛指揮使詹華璧的“詹”字旗下,他的親信在數人持著盾牌的護衛下到了城門百步外,昂頭高喊道:“常德衛并九溪衛、永定衛、澧州千戶所兩萬大軍奉旨平叛!城中守將聽著,速速開城投降,可免一死!”
從城墻看過去,這安化縣城西的下梅山腳下,確實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大軍。
人數上千,一望無邊。人數過萬,無邊無沿。
常德衛本沒有這么多兵卒,但詹華璧已經招降了不少“流賊悍匪”。
現在,被裹挾而來的一些無業流民及民夫,還裝模作樣地在下梅山腳伐木造辦登城云梯。
站在城墻上,長沙衛中的一個副千戶看得到軍陣中正推出一輛輛大車來,其上也不知道拉的是不是大銃。
他想著自己只帶了五百人在此,咬了咬牙就說道:“棄城!他們只圍了西側,并沒有在這里就死戰的決心。回防寧鄉,速速去報予王爺和傅司馬,常德衛、九溪衛、永定衛都來了,來得好快,西面才是主力!”
眼看守將帶著知縣等人匆忙逃了,安化縣城中剩下的“鄉勇”們面面相覷,只好商量著打開城門迎王師入城,同時想著怎么編理由訴說自己等人的沒辦法。
詹華璧絲毫沒有去追擊那隊叛軍的意思,而是獰笑一聲吩咐道:“入城清查奸細,越快越好!”
他只用在這里留下亂子,劫掠到錢糧。
到了寶慶府,以“旨意”之名,寶慶衛從不從?
不從也沒關系,砍了首將等人頭顱,剩下那些官兵,眼睛看得到實實在在的金銀財寶。
若膽子還不夠,那還有蒲子通從衡州府東面夾擊。
安化縣城內頓時雞飛狗跳,很快就從清查奸細演變為真正的劫掠。
兵卒不加約束,就與匪賊無異。
耿永峰剛剛從龍陽登岸,既碰到了駱安麾下的其余錦衣校尉,也知道了常德府的情況。
耿永峰眼望唐培宇從益陽縣迅速退去的方向,臉上神色陰沉得要滴出水來。
八月十五以前,拿下沅江、益陽是不費吹灰之力了。
但有什么用?
常德府和長沙府西部、北部,必已是一片狼藉、遺患無窮。
眼看著盛文益在那里難掩喜意地安撫難民,耿永峰也不敢多說什么。
為了新法,為了大明,陛下和朝廷是已經做好了準備付出一些代價。
但現在這代價就這樣明晃晃地出現在耿永峰眼前,他終究有點于心難忍。
“先到益陽縣城!”
麾下既有錦衣衛三百校尉,還有澧州千戶所三百精兵,更有自己帶來的一千親兵。唐培宇火速回援長沙府,可以想象,東線的湘陰更不可能抵抗顧仕隆親自率領的真正大軍。
但叛軍內部的情形,比他們想象的更復雜。
長沙府內,朱見浚怒不可遏地喊道:“蒲子通為何沒有依約帶他北上長沙,先鼓舞士氣、與北面之敵戰上一陣?”
朱見浚口中的他,是那個黃袍加身的六歲睿王。
看到唐培宇話都說不出口,朱見浚暴躁不已:“你不是說,他是你舊將,必定聽命于你嗎?”
衡州城內,蒲子通看了一封書信之后大喜過望:“好!好!好!”
廣安千戶所也歸順了,郴州和長沙府東南的攸縣、茶陵州盡歸于他。
只等與詹華璧一道攻下寶慶府、永州府,合諸衛之力,根基已成。
唐培宇若敗逃南來,也只能奉他為上將軍。
“正統”在手,要什么吉王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人家親爹不是更好用?
他大搖大擺地直直走向王府后宅,來到了夏氏的寢殿:“太后娘娘,末將有大好消息來報。”
說罷也不等通傳,直接推門而入。
看到驚懼柔弱的夏氏,蒲子通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
既然皇帝在挖他自己的根基了,這大好江山社稷,將來自然是兵強馬壯者得之。
眼下雖然只是開始,但蒲子通很相信自己的將來。
太祖當時不也只是個窮光蛋嗎?
既然相信,那就不用有顧忌。
看著他迫近,夏氏只能淚眼漣漣地不斷后退。
朱厚熜的決定,由很多人在承受著代價。
八月十五了,中秋佳節。
他的旨意已經發出去十四天,想必已經到了南方諸省。
現在,他站在奉先殿內看著大明列祖列宗的神主與畫像。
而長沙府城北面,顧仕隆也遠遠望著長沙府的城墻。
平叛真正的第一戰,要攻長沙。
今天還是趕出來了一更,嘆氣。